恐慌像个小孩钻进了人群中。你若是稍不注意，就会踩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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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走廊尽头传来一个女性的尖叫声。

楼道里的灯被点亮了。横七竖八躺在走廊里像一具具尸体一样的躯壳被这高频音波所惊醒，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声音的来源。

走廊的尽头——一个身材矮小，脸上的妆已经很久没卸过的女人缩在塑料长椅的一端，把手包像亲儿子一样抱在胸前。

周围的人显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小个子女人紧张地看着他们，突然，她眼神中的惊恐没理由地消失了。

「对不起，我只是做了个噩梦……」她有点尴尬地说。

四周发出不同程度的嘘声，躯壳们又继续躺下，和这个世界一道昏昏欲睡。

小个子女人在灯被关掉之前赶紧起身走到了楼下，高跟鞋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回响在走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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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电子钟嘀嘀的闹钟声。

斯卡尔每次都能在不睁眼的状态下一巴掌把钟拍关掉，他对于这件事情是少有的自信。

「啪——」

声音怎么和往常有点不同……

迟来的钝痛比任何醒神药都灵验地弄醒了他。斯卡尔火冒三丈，发现电子钟的位置从右手边变成了左手边，而他的手拍在了黑色的办公桌上。

四点。但是不论如何，他的休息时间已经到了。

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值得庆幸的是还有水流出来。斯卡尔正想感激自来水厂的工人们，突然他想起警察局的自来水是靠地下的蓄水池供给的。

凉水迎面而来，他必须用这种暴力的方式驱赶睡意。

回到办公室，检查所有必带的用品。手电、电池、对讲机、警棍、手枪，没问题，全部备齐。

「0152号警员，现在值岗。」他对着对讲机，像对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说道。

来到一楼，他远远地看见不远处有个红色的光点。走近之后，那个红点马上移动了。同时还有一个声音：「你是谁？」

斯卡尔举起手电照向对方，是一个个头很矮的女子，站在门口抽烟。

「我是0152号警员，现在由我来值班。请你马上回去，这里不安全。」

女子用手挡住手电的光，「把你的手电筒拿开！我的眼睛要是瞎了我要你赔到倾家荡产！」

斯卡尔收回手电，说：「请你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休息。」

女子毫不客气地张嘴呵斥道：「你凭什么管我？我又没干犯法的事情，我只是出来抽根烟。」

斯卡尔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是警察，我有责任保护这里所有避难者的安全。请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休息。」

「……」女子还想说什么，斯卡尔礼节性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子极不乐意地把烟弹到地上，转身回到了警局里，全身上下都叮当响。

斯卡尔来到门口，踩灭女子扔下的烟头，然后关上大门。

今天是愚人节。

斯卡尔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玩笑。可是它不是，也许这才是上天开的玩笑吧。

半个月前，欢乐镇的总局发出通告，欢乐谷市出现一种新型未知疾病，患者会对周遭人群发起攻击，他们需要加派人手在城里巡逻，确保民众的安全。

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一次有预谋的暴动，所谓「疾病」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因为去年新市长上任引发了很多人的不满。但是他没有权力了解更多。

直到载着士兵的运输车轰轰烈烈地开进兰奇托镇，他才意识到这绝对不是暴动那么简单。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天。」斯卡尔数到左手无名指，「已经九天了吗……我们还能坚持多少天呢？」

九天前，第一场战斗在兰奇托镇西部打响。来自欢乐镇或是其他地方的「感染者」试图突破军队的防线，而军队则毫不留情地把第一批「感染者」拒之门外。

此时，欢乐镇已经全面开战，三个入口都陷入激烈的战斗当中，蔓越莓镇也很快受到波及，只有他们，是做好准备等着这些怪物上门的。

祸不单行，没过两天欢乐谷市发生了地震，当然也可能是某处的地震波波及了这里。市民们接到了通知，前往镇警察局、镇政府大楼和教堂避难，暂时不要回家。兰奇托镇人口不多，这三处地方勉强能够容纳。

于是乎，男男女女，年轻年迈、高矮胖瘦的面孔同一时间挤在了大楼门口。楼内没有地方落脚了，就在前院和后院搭起帐篷，活像一个野营队伍。

随后，政府开始实施宵禁。而负责「教育」那些偷跑出来的年轻人的工作就交给了斯卡尔这样的警察。

斯卡尔有种预感，这场灾难决不会以轻易的方式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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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

一大早，楼外的喧闹声把所有人都吵醒了。

埃洛希姆披上大衣，大步走到院子里。

「是谁在吵？」他质问道。

「长官，他们当中有人传言说军队要撤走了。」艾可在一旁小声说。

「放屁！」埃洛希姆一声怒喝，周遭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军队如果要撤离必须等待上级的命令！同时也会通知我们！没有任何依据的传言就是谣言！谁？谁最先造的谣？」

没有一个人开腔。

「欢乐镇的人说的。」这时人群中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埃洛希姆凌厉的目光往那边一扫，「谁说的？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畏畏缩缩的少年被人推了出来。

埃洛希姆打量了一下这个男孩，年龄大概十五六岁。「谁告诉你的？欢乐镇的人？」

「我，我的电台昨天晚上收到一条消息，是我一个同学发来的……」

「他不该发你也不该信，更不应该到处传！告诉你爸妈，看他们不抽烂你屁股！」埃洛希姆生气地瞪着他。「回去把你那什么电台关掉。现在一切消息由政府公布！你们所谓的这些道听途说只会误导市民，小心我以造谣罪起诉你！」

少年没精打采地退回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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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

「长官，我早上一直在想，军队真的会撤离吗？」艾可坐在办公桌前捧着一杯咖啡。

「怎么，一个小屁孩的信口雌黄也把你一个大人给弄得心神不宁了？」埃洛希姆戏说道。

艾可摇了摇头，「没有，长官。我只是客观地在分析这件事。」

「你不用分析了。实话实说，我早就分析过了。」埃洛希姆盯着电脑屏幕。当然网络早就断掉了，他只是在看闭路监控。「你是想要往好的发展还是坏的发展？」

「我当然希望往好的发展了，可是坏的发展是怎样的？我想听你讲讲。」

埃洛希姆目不转睛地说：「往好了发展，威胁全部清除，军队完成任务并撤离；往坏了发展，军队无力回天，弃守阵地。他们最终是要走的，就看是前面那种，还是后面那种了。」

「军队弃守，那，这里的市民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们吗？我们是干啥吃饭的？」

「可是，我们能拖住多久呢？」艾可问。

埃洛希姆终于把视线挪开了。他认真地看着艾可，说：「最坏的打算，保护市民撤出兰奇托镇，在野外建立避难所。无论如何，我们的职责都是保卫人民的安全。只因为你我都是警察。」

艾可「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给我也冲一杯。」埃洛希姆把自己的杯子放到桌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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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入口失守，军队退后到加油站重新布防。此时，防线距离镇中心的政府大楼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白天，遥远的枪声此起彼伏。

南部同样也出现了感染者，它们应该是来自蔓越莓镇的。虽然它们已经没有了人类的理智，不会驾车也不会骑行，但是数周的时间已经足够它们迁移到兰奇托镇外围。

军队的人手有些吃紧了。他们把战况不太激烈的南部交到了警察手上。军队也给警察配发了机枪和冲锋枪。

「记住，他们已经不是人了。也许他们当中会有你的朋友、同事甚至亲人，但是现在的他们都是你的敌人！射击不准有任何犹豫，否则你就是在祸害你还没被感染的，和你一同渴望活下去的朋友、同事甚至亲人！」军队的长官用高亢激昂又冷酷无情的声音说。

都变成那副人模鬼样了，谁还分得清楚谁是谁。埃洛希姆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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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可能要放弃欢乐谷市了。」

这是斯卡尔今天听到的最惊悚的一句话，来自埃洛希姆口中。

「你说什么！？」他拍案而起。

埃洛希姆在烟雾缭绕中嘴唇都没有动地继续说道：「这一个月来，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出现了类似的状况。现在消息暂时封锁着，只有军队和警方知道这些事。希望你不要说出去，不要引起恐慌。」

「可是——」

「斯卡尔。」埃洛希姆用手拂开烟雾，「你也不希望市民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们吧？」

「可是这座城市还有上万条生命啊！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

「大城市的兵力不够了，所以要把这些小地方的军队部署过去。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很可笑对吧？但是上面就是这么决定的。」

斯卡尔捶了一下桌子，「那么这上万人怎么办？你我的家人，朋友都在其中，你难道不担心吗？」

「我很担心！我比任何人都要担心！但是你我都不是超人，我们的力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所以我们能做的，现在能做的只有自保！」

「自保……」斯卡尔重复了一遍，「具体该怎么做？」

「我们要从南部撤离，带着所有人撤离。现在在政府大楼、教堂还有我们这里避难的市民还有两千多人，我知道这是很难的事情，但是能多挽救一个人是一个。」

「我已经想好我们的落脚点了，就在南部出城的那片开发区。那里很适合建造避难所。」

「那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做的吗？」斯卡尔问。

「你让警员们通知市民准备好离开兰奇托镇，告诉他们我们将搭建营地和避难所，如果他们问是不是军队要撤离，你就说这只是战略转移，再说点他们听不懂的话搪塞过去。我明白公民拥有知情权，但是你也要以大局为重，有些事情他们不知道更好。」

他们之前无声地达成了共识，尽量保护市民，并安抚市民。

「没办法。」埃洛希姆无奈地笑了笑，「谁让咱们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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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通信中断、供电中断的兰奇托镇，和另外两个小镇一样，像在水里扑腾挣扎的溺水者一样，终于沉入大海。

西部的感染者涌上了高地，并从北部突破了毫无防备的防线。

一时间，兰奇托镇像一个钻进了狼的羊圈。

在外围激战的守军被两面夹击，上面下令突围。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士兵成功突围出去。

「大家不要慌！保持队形，部队在前面开路，大家紧随其后！」

斯卡尔、艾可还有许多警察冒着雨手拿扩音喇叭喊道。

「不要挤！大人看好小孩！」

活像电影里面战争开打前撤离平民的桥段。

斯卡尔从人群旁边走过，满眼都是一张张担惊受怕的脸。

最终他站在了一个小孩旁边。这个最多六七岁的小孩望着他很久，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小孩在看他，直到小孩嘴里冒出一句「警察叔叔，你的手为什么在发抖啊？」

斯卡尔才察觉到，自己握着枪的手的确在发抖。

「警察叔叔，你也害怕他们吗？」小孩又问道。

斯卡尔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后晃了晃身子，说：「不，叔叔不怕。叔叔只是有点冷。」

「这个给你——」小孩说着躲到像是母亲的伞下，把自己手中的小雨伞递到他面前。

斯卡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还是微笑着把伞推了回去，说：「还是你留着吧，叔叔不怕冷——」

那之后的后半句话他没说完。

因为正在这时，教堂方向传来了枪声。幸而这些天来平民们已经听惯了噼里啪啦的枪响，并没有因此慌乱。

「教堂那边被袭击了。」埃洛希姆放下对讲机说。

「那，我们要去帮忙吗？」斯卡尔拎起冲锋枪。

埃洛希姆摇了摇头：「我们没有空余去管别人了。抓紧时间撤离吧。」

「可是——」

「快一点！」

埃洛希姆说完往人群排成的长龙最前端跑去。

人群又像一条堵塞的车流一样向前缓缓移动了。斯卡尔回过头，发现小孩和他的母亲已经不见了，而周围的人似乎也换了一批。

费尽周折，警察局这边的所有平民都撤退到了南部的出口。

「快点快点，不要挡到后面的人！」士兵像赶鸭子一样催促着。

高地方向的枪声渐息，但是没有人过来。斯卡尔时不时地望向那边，此时埃洛希姆推了他一下。

「别分心。」

直到最后一个平民离开出口后，埃洛希姆才松了口气。

「那你们怎么办？」埃洛希姆问那些士兵。

「还有教堂和政府大楼的平民没有撤离，我们要等到他们全部离开之后才能撤走。」

那时埃洛希姆还乐观地以为这些同胞们很快就会来到他所规划的新家园。然而直到今天，兰奇托镇已经重新回到人类手中，他也没能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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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几天的雨。

斯卡尔有过那么一阵子对未来彻底绝望了。

军队一个招呼都没打，就在他们撤离兰奇托镇的当天晚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欢乐谷市。

只有当你对高层有利用价值时，你才是真的有价值。当你没有利用价值时，再大的头衔也只不过是个空壳。

也就是说，上万人的生命并不如几百个士兵有利用价值。

中途，平民之间发生了矛盾。有许多人并不愿意在别墅开发区建立避难所，最后因为意见不和，许多人离开了。埃洛希姆喊破嗓子都留不住，最后只能自嘲地说：「算了，尊重他们的选择吧。」

斯卡尔搞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不信任自己。

「警察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个老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斯卡尔回过头，发现是一个胖胖的白胡子老头。

「啊，你是——」斯卡尔对这个老头并不面生，甚至说见过很多次，但是他知道老头并不见得认识他。

「你是镇长！您怎么会来到这里的？您不是和政府大楼——」

老头露出一丝苦笑，「是啊，本来我也该永远地留在这座小镇，和它同生死共存亡的。谁知道我的那群安保不要命地杀了进来，把我一个人给救了出去。」

「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我们现在很需要一个领导者……」

「怎么，你看起来很没有信心的样子？」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灾难从来不会给人准备的时间，但是人类并不是那种轻而易举就被打倒的生物。」老镇长望向不远处正在用开发区工地上还没用的的材料搭建筑的人们。「就算是打仗，也常有撤退的时候啊。没关系的，再拿回来就行了。我们总有一天能做到的。」

「您怎么这么有信心呢？」斯卡尔问。

「因为我信任保卫我们城市的警察啊。」老镇长笑着说。

斯卡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听了您的话，我现在心情好多了。」他说着站起身。

「你要去哪里吗？」老镇长问。

斯卡尔没有回头，说：「我要找一个小孩子。有个未完成的对话需要我去做个结束。」

那天，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

「叔叔可是警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