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清风。

醉江流。

对于迦陵来说，今天仿佛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他静静地躺着，看桌头静静燃烧的油灯。

看着那淡淡地，缓缓地跳动着的火花。

在他的身旁，还有另外一双眼睛，也和他一起，静静地看。

迦陵时不时总会回头看一眼身旁的琉璃，总会忍不住抓一抓琉璃的手，仿佛感觉到那从指尖传来的被包裹住的温度，他才稍微会安心一点。

琉璃虽然还要照顾他，帮他擦拭肌肤上的伤口，但是每次他伸手过来时，她总会停下来，总会有耐心而温柔地握紧他的手。

“师姐，你真的不走了？”迦陵每次都问，就好像他每次问时，都早已经忘了自己分明上一分钟刚问过琉璃一样。

因为那过的一分钟，都仿佛像一辈子。

但是琉璃却也一次又一次笑着问他：“如果我要走，你是不是又要哭了？”

迦陵想了想，总也会点点头：“嗯。”

“那师姐就不走吧。”琉璃也总是甜甜地笑着，小声地说。

那样的对话持续了不知多少次，有一次迦陵忽然追问：

“如果有一天我不哭了呢？”

“那你一定是长大了。”

“师姐，你说所谓的长大，就是要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对吗？”

琉璃想了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你没有好好听师姐的话哦，师姐说的是，明知欲往，却又毅然回首。所谓的长大，就是要不断地抛弃过去，就是要不停地失去。”

“这有区别吗？”

“其实，还真没有区别。”琉璃忽然苦笑。“如果你有一天长大，也就会发现，有些事情，有些梦想是永远实现不了的，有些自己喜欢的事——总是做不了。”

“那为什么说，我不哭的时候就是长大了呢？”迦陵的眼睛忽然有些落寞。“就算长大了，不喜欢的事还是会一直来，喜欢的人和事还是会一个个不见，我还是会想哭。”

“师姐，你知道吗？之前后山上有一个长了很多眼睛的老怪物，他说是我的小师叔，一直在教我剑招，教我步法，他好严厉，也真的好强，每天我都被他打得满地找牙，被他打得满头都是血，他还会说一些我很讨厌的话，要我一定去学一些我不喜欢的道理。

有段时间我好恨他，好想打败他然后大声地嘲讽他他是错的，我不停地修炼不停地去找他，终于有一天——我总算从他的手里过关了，我终于证明其实我的路也是走得通的了。”迦陵忽然停顿了一会儿：

“可是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恨他了，我才发现我一直很喜欢他，我本来准备了一千句嘲笑他的话，可是到那时我却只想好好地抱紧他，告诉他，谢谢你，小师叔。”

“我现在真的好想告诉他，小师叔，我现在真的变得好强了，也能保护别人了，小师叔，你看到了吗，我是你的骄傲吗？”

他抹抹眼泪：“可是从那天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小师叔了。”

“而且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找到了，他一定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不辞而别了。”

“师姐，答应我，你一定不要不辞而别，一定要陪在我身边好不好？如果你也走了，我一定会很难过，一定会很难过，会哭很久。”他忽然扑倒琉璃怀里，失声痛哭。“师姐，是不是越长大，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像是小师叔一样不辞而别？是不是越长大，就越是如此？”

人生又是否一直如此艰难，又是否总是相伴着失去，

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一直都会如此。”琉璃无奈地揉揉这个今天仿佛格外脆弱的小师弟的脑袋，轻轻地说：“没有人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的，迦陵。如果一个人真的离你而去了，你留多少眼泪也不能够挽回他。”

“可我就是想哭。”

“想哭是可以。”

她温柔地把迦陵的脸颊抚着抬起来，看着那双泪眼朦胧着的，浅褐色的眼睛，用自己的手指轻轻地给他擦干眼泪：

“可你要记住，你也不是靠你的眼泪和撒娇，才把你的师姐骗回来的呀。”

“你是靠你的双手，靠你的努力和汗水，靠你大声地说出口，才让你的师姐觉得，留在你这个小倔驴的身边也不错的。”

“有时候失去没有办法避免，但如果我们竭尽全力去挽回，总能够挽回一点。”

“不是一点。”迦陵摇了摇头：“是一整个，这~么~大~的师姐。”

琉璃笑，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喜欢吗？”

“喜欢死了。”

琉璃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抱着她的那个笨蛋小师弟，让他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胛上，让自己的脸颊和他轻轻地贴在一起，她半垂着眼睛，像是摇着怀里的孩子一样轻轻着摇着迦陵，轻轻地在他耳边说：

“迦陵，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流眼泪了，那一定不是因为没有值得你去流眼泪的东西，不是因为你身边的人不再离你而去——而是因为你知道，其实这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可是无论如何。”迦陵忽然紧紧地抓住琉璃的手：“在他们离开前，我会竭尽我所能去挽留，去保护他们，我要像师姐一样，大踏步地——向前走。”

有时候世界虽然无比残酷。

但我们，总可以做我们微弱的反抗，不是为了证明我能够胜过世界。

而是为了证明——我还是我。

“师姐。”

“嗯？”

“等我再长大一些。嫁给我。”

“小小年纪就想这么多啊。”

“你答应过我的。”

“分明没有。”

“我不管。你就得嫁给我。”

“如果你以后碰到更喜欢的姑娘呢？”

“不会有的，如果有差不多喜欢的，一起娶了。”

“啊？！你混蛋！混蛋！混蛋！”琉璃气得揉迦陵脸。“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我拧死你。”

迦陵一边被拧得掉眼泪，一边却又破涕为笑：“师姐你吃醋了吗？”

“哼，谁要吃你这个小屁孩的醋。”琉璃撩了撩自己的头发。

“可是我每次躺别人小姐姐怀里，都是师姐过来拧我耳朵啊。”

“你还有脸说！我是要纠正你脑海里的歪风邪气！！！谁让你被女人碰一下就走不动道？看着就生气。”琉璃白了迦陵一眼：“如果你要我以后嫁给你，那你以后走路就给我注意点，不要给我沾花惹草，我琉璃是有脾气的，我不喜欢三心二意的男生。”

“就一个啊，那好孤单啊。”迦陵仿佛很郁闷：“那再加上一个师娘好不好？师娘说过，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的。”

“师尊的话，嗯，可以。”琉璃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感觉自己上当了，羞得从脸红到脖子根，使劲拧迦陵耳朵：“你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啊啊啊啊！！！！！！”

“啊啊啊，疼疼疼，师姐，我开玩笑的，啊啊，疼疼疼！！！”

琉璃气得双手抱胸，转过头去。

迦陵却死皮赖脸地地抓着身旁的姐姐，闭着眼睛笑，怎么都不肯松手。

“反正师姐就是我的，谁都抢不走。”

“好啦，臭小鬼。小脏包。小花心。”琉璃生气地看着怀里笑吟吟的小师弟，说：“你该去睡觉了，待会儿半夜我会喊你起来，给你再换一次药。”

“可是我想跟师姐看星星，想让师姐亲亲，想让师姐抱抱。”

“你事情怎么这么多！”

“那就不看星星了……”迦陵往床上滚来滚去，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琉璃：“不然我睡不着。”

“哼，油嘴滑舌！”

“师姐！”

“哼，狡猾奸诈！”

“师姐！”

“哼。再叫一次！”

“师姐！”

琉璃忍不住笑，也钻到被窝里亲了那撒泼打滚的迦陵一口。

哎呀。

那本来是挺美妙的一件事。

可是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伤口了，迦陵疼得哎呀一下叫出来。

然后哇地一下哭出声。

“可恶。”

“为什么这么疼啊。”

琉璃笑：“刻骨铭心吧？给我好好记住。”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那就是琉璃给他的第一个吻。

苦涩又疼痛。

却又有点幸福。

也许那就是琉璃吧？

良药苦口

利于病。

就算许多年后，迦陵有时候还是会回味这个吻。

虽然那个时候，琉璃早已经数不清吻了他几回了。

姐弟俩躺在一起，牵着手笑，忽然听到小茅庐外一阵爆笑声。

迦陵和琉璃一下子全都脸红到脖子根，一起牵着手从床上跳下来，打开门一开，只看小茅庐外早已经人山人海，全都是云天门的修士，大家个个捧腹大笑，宠溺地看着那俩姐弟面红耳赤。

“你们两个好鸡掰肉麻啊！”

“琉璃他还这么小诶！”

“你们太过分了啊，我们出去打架，你们在这亲热！”

大家都喊。

琉璃和迦陵却还是紧紧牵着手，一起大声喊着问：“不是吧，你们全都听见了！？”

“也不是啦，刚打完架，抄完魔教老家回来想看看你们，碰巧听到了！”

“你们去抄魔教老家啦！？”

“项师尊说不能就让那群人打了就算了，被打了一定要狠狠地打回来！”

仔细一看，月色里，面前的修士人人带伤，满身是血汗。

但是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灿烂的笑，胜利的笑。

“你们打赢啦？”迦陵和琉璃兴奋地问。

“打赢了！”忽然，人群里传来一个疲惫而又无比熟悉的喊声，只看是众修士纷纷让开，让那好几个百草堂修士抬出来那个满身是血和伤的云天门师尊。

项凌云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人也站不起来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没有血的。

可是她却还是笑着，对着眼前两个孩子笑：“我们赢了，大获全胜，不但拆了他们那个傻X教堂，还把芈玄黄打断了左腿右腿八根肋骨，顺带着还把她那张嘴臭的嘴给撕烂了，她可能要毁容一段时间了，啊哈哈哈哈！！！！”

她仰天大笑：“草，打得真爽，五六十年没打得这么爽了！”

笑到一半，她的脖子脱臼了，直接哀嚎一声卡在半空！

“项师尊！！！”琉璃迦陵，还有云天门众弟子赶紧冲上去，人山人海围着她。

项凌云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好不容易把脖子正回来，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迦陵和琉璃，一把把他们全部都揽进怀里：“你看看，都是因为你说不嫁，害得我们这么累！”

“对不起……妈妈……”琉璃哭得声音都哑了，抱着项凌云埋着自己的脸。

“但是我们赢了，没事啦，我和你的小师弟赢了，我们云天赢了，你也赢了，琉璃。”

“谁叫你们有这么强的娘家人，这全天下谁能欺负我们！？”

“今天，我们都赢了！”项凌云高声地宣布：“可以欢呼了！！！可以笑可以哭啦！”

直到此时此刻，云天门众修士才爆发一阵如雷的喝彩，接下来便就是整夜的狂欢，美酒，篝火，舞蹈，聊天。虽然云天门被炸得毁了一半，但是废墟上大家玩得都还很开心。

项凌云，琉璃，迦陵，他们一起坐在仙泽水桥旁，一起晃着脚丫。

项凌云脸上缠满了绷带涂满了药，不过她却吹吹口哨根本不在意，把自己的两个宝贝徒儿抱在怀里，抬头和他们一起看星星。

“谢谢你，妈妈。”迦陵和琉璃躺在她那宽阔温暖的怀里，舒舒服服地一起喊。

喊得真甜，项凌云笑得真开心。

“但是像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吧？”琉璃笑着笑着，忽然眼神有点失落。

“还会不止一次。”项凌云想也没想说。

“妈妈还会受很多伤，流很多血吧……”

“只要你们不想向这个世界妥协，就会一直如此。”

“可是你们不需要说对不起。”

“因为你们是我的孩子，我是你们的妈。”

“我项凌云的孩子，理所当然要傲视群雄。我项凌云的孩子，理所当然不能被欺负。”

她又抱紧了身旁两个孩子，臭美地，神气地对着天空大喊：

“谁叫你们的妈妈，超有钱又宠你们，还武功超高！”

“哈哈哈哈啊！！！”三个人一起，在云天仙泽的水面上大笑。

迦陵和琉璃躺在那宽阔的怀里，笑得都很开心。

特别开心。

若有过往，皆是序章。

若有未来，皆是可期。

云天门的入室比武，总算是结束了。

这长长的一天，也总算是结束了。

但少年人的故事，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