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暖暖地照在婉儿的头发上，仿佛镀上了天地间最后一抹的金红。迦陵看着面前好像就知道点头的小师妹，哭笑不得地摸摸她的头，婉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脚，闭着眼睛，笑吟吟。

迦陵拉着她跑到江畔去，婉儿一路上都不说话，只是乖乖地跟在身后，仿佛小兔子一样安静，他们一起坐在那满江残红的波澜前，望着那渐渐变得黑黢的天空，和那最后一点火烧云。

“是不是感觉今天一天很漫长，又很短暂？”

“就好像做梦一样。”婉儿看着那渐暗的苍穹和云朵，悄悄地抓紧自己的衣角。

“明天，外门弟子就会过来接应我们，等到了云天见了项师尊，你就是真正的云天弟子了。”

“真的吗？”婉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脚，还是有点怯生生地问。

“你该不会连信都不信我，就跟着我跑了吧？”迦陵摸了摸脑袋。“也是，我好像除了丢了尊九鼎，也没什么证据说明我就是项师尊的徒儿了。”

“嗯。”婉儿忍不住笑了笑，也很实诚地说。“可就算你是个骗子，就算被你拐跑了……我也觉得比坐在那里强。”

“难道我就像盖世英雄，乘着七彩祥云，一看就想让人跟我走，一看就是来拯救待拯救少年吗？”

“难道不是吗？”

“但别以为是我救了你，师妹。”迦陵忽然像是要给婉儿泼冷水一样说。

“……不是吗？”

“你能见到我，是靠你自己的努力。是靠你十来年读书写字修成那道墨意，觉醒出后天源体，才入了项师尊的眼。其实我们云天和那些看中你的大家门派都一样，若不是你真的出色而天才，哪儿会有那么多机遇？机会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越努力的人机会就会越多。”迦陵淡淡地说。“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在别人面前那么嚣张，但我可以说，我现在有的一切都是我拼了命争取来的，都是我问心无愧的。”

如果当初，那个被神剑穿心的男孩没有拼了命也要在那晨曦中发出那声哭喊。

他的命，早也就终结在那乱世的残红之中。

一切的偶遇和幸运，其实都并非是没有道理。

“那师哥你觉得……女孩子读书写字，有用吗？”婉儿的眼睛忽然亮了亮。

“少给我问这种废话。”迦陵抬起头看天：“有没有用，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我就是喜欢。”

“不但喜欢，你还做到了极致。婉儿，世上最幸福的事难道不就是如此吗？你比庙堂之上衮衮诸公，比那些在比武场上丢人现眼的垃圾要强得多，我看到你居然向那些还不如你的人低头我就来气，我想要你抬起头来，骄傲一点，不行吗？”

“骄傲一点……”

“天才不就是应该要骄傲吗？我喜欢的人就很骄傲。”

“嗯，师哥。”婉儿乖乖地点了点头。“那我就骄傲一点。”

“哼，你尽量吧。”迦陵笑那傻姑娘好像还是没懂他的意思，站起身扛着铁伞拉着婉儿，走回小镇里：“你在城里是不是和母亲一起住？”

“母亲她已经……”

“对不起……”迦陵沉默了一会儿：“家里还有丫鬟什么的吧？”

“那些姐姐都很好，家里煮饭的婆婆对我也很好。”

“我知道了。”迦陵点了点头，带着婉儿来到镇中客栈，仿佛理所当然地要了最大的那间房，婉儿还是什么都不说，低着头红着脸跟着他走进房中，迦陵看了看身后，把房门反手关紧。

婉儿红着脸，居然自己乖乖坐到床沿，并拢腿，不敢抬头看小师哥。

她哆哆嗦嗦，好像很害怕。

“那么怕我干什么？”迦陵走到了她身前，小声地问。

“……”婉儿不敢说话。

“你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居然什么也不问就跟第一次认识的男孩子进房？”

婉儿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快要冒烟了。

“你该不会是在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迦陵忍不住笑。

婉儿使劲摇了摇头，又悄悄点了点头。

不过那银狼少年却只是笑，转身拿着铁伞在偌大的闺房里点开八道符印，结成八门阵眼，而后跳到房间的窗棱上，看着天边圆月。

清风吹来，吹得他的银发缓缓地散开，月光照下，映着他半边脸颊。

“不过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婉儿惊讶地看着那窗棱上如银狼般的少年，攥紧了拳头，呼吸仿佛有些加速。

他说着，丢给婉儿一个圆浑浑的东西，婉儿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接在手里。

是一面写满了符文的镜子。

“是千里镜，你应该看得懂那符印是什么意思，就不教你了。你就乖乖地呆在这阵里哪儿都不要去，师哥我还有点事情要办，天亮之前我就会回来——”迦陵微微笑了笑：“早点睡哦。”

说罢，他消失在那风月里，融化在夜色中。

婉儿红着脸看着手里的千里镜，摸着身后红色的被褥，呼呼地松了一口气。

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快跳了出来，可是看着迦陵的身影消失了，不知为何又有些失望。

而后，她却欣慰地一笑，把那千里镜紧紧地攥在手里，闭上眼，贴在自己胸口。

她真就乖乖地坐着，只是攥着那小小的铜镜，微笑着静坐在那黑暗里一动不动。

仿佛迦陵回来之前，她都不会再挪一寸。

月色沉沉，半个时辰过去。

房门忽然开了——分明是反锁着的。

婉儿抬起头，却不惊讶地看着身前那个盘着头发，虎耳红瞳的少女。

她走路仿佛没有声音一般，是飘到了门口，她微微地笑着，抱着怀里一头碧色的小狗，看那坐在床边的婉儿：

“我进来咯？”

“嗯。”婉儿点了点头。

阿狠仿佛有些惊讶，却也笑笑，竟是站在原地等了半刻钟才踏进房中。

那一瞬间，房中的八门阵，正好在门口轮转到生门。

“我叫阿狠。”她像是走进自己家里一样走进了阵中，坐到椅子上，抱着怀里的小狗揉着它下巴，那小狗舒服地闭着眼睛，不停地摇尾巴。

“阿狠姐姐……好。”

“你居然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害怕吗？”

“师哥所结的这个八门金锁阵，虽然阵型稳当，但漏洞还是很多，而且很死板，应该是照着书上画的。”婉儿居然毫不客气地点评。“普通人竟然能察觉到阵中气息，而且能辨认出生门轮转，我想要么是彼此相熟识知根知底，要么是持有结阵者羁绊深厚之物，那应该就不是坏人。”

“哼，果然是个天才。”阿狠笑着，从自己的衣兜里也取出一枚千里镜晃了晃：“而我两者都是——”

小虎娘看着婉儿怀里紧紧攥着的那另一枚镜子，虽然并不惊讶，却有些不易察觉到的不开心。“他居然那么随便就把千里镜给你了，真是羡慕你。”

“这个……对他很贵重吗？”

“你该不会不知道拿着这个镜子意味着什么吧？”

婉儿这回是傻了，摇了摇头。

阿狠笑：“你以后就知道了，你那个师哥看起来很正人君子吧，其实……”

她故意不说完，是想看婉儿的表情，看到那女孩脸红了，她也就开心了。

“不过他这么多年还是老毛病，就是太粗心，太信任别人了。比如说，我可是很善变也很爱忌妒的，若我不开心了入阵来把你杀了，也是很正常的。而且，这个阵也根本不是滴水不漏，你们在扬州城白天满城风雨，居然还在傍晚那么大张旗鼓买东西，生怕别人不知道，不会找上门来吗？”

婉儿听了很紧张，有些发抖，不过阿狠笑：

“但是别怕，我今天心情还行，索性帮帮你吧。”

如阿狠所言，不多时，客栈外果然来了一对卫兵巡查，查到阿狠房间时，推开门只看是阿狠紧紧握着一枚银色十字架，躺在床上拉紧被子尖叫，装作害怕的模样看着众卫兵。

眼中红光，悄然闪烁。

众卫兵面面相觑，阿狠却柔声地说：“神主在上，赵王圣佑，圣教门徒清净处，各位军爷……这是要做什么？”

“可有见一位少年一位少女，出手阔绰，做事嚣张，行踪诡异？那少年青面獠牙，三头六臂，狼发灼瞳，口吐芬芳，那少女便是被他劫走。”

阿狠摇了摇头，害怕地瑟瑟发抖，说：“世上有这种人吗？军爷加油，快捉住他。”

“我们还是要搜一下的。”

“……请温柔点。”

各位军爷极有素质地把房间翻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把房间整理干净，甚至还帮忙拿鸡毛掸子清了清灰，扫了扫地，看着阿狠说：

“姑娘自己小心。”说罢，几位军爷仿佛丢了魂一样走了。

等到脚步声都散了，阿狠笑着拉开被子，看了看蜷缩在被窝里小兔子一样的婉儿，两人一起掩嘴笑。

“还好你一下就把阵解了，不然他们若是一头撞在阵上粉身碎骨就麻烦了。”

“我，只是略懂结阵。”婉儿害羞地说。

“以后还会有各种麻烦的。”阿狠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轻轻伸出手指咬破，在她的手心上写下一道圣痕。“圣教在扬州还是很吃得开的，见到卫兵出示印能少一点麻烦，而且这道印能够活血护源体，对你以后修炼也有帮助。”

婉儿看了那圣痕一眼，小声说：“谢谢。”

阿狠正准备摸那乖孩子的头，却又听婉儿说。

“不过这圣痕里，这笔灭魂引就没必要了吧？”

那一瞬间，阿狠的眼睛

红如血。

“我知道姐姐是习惯就画上去了，因为这道圣痕本就如此，不过只要在这里……”婉儿轻轻伸出手指，结出一道天地笔意，在那圣痕末尾添了一笔：“如此，灭魂引便化生魂佑。”

“这你也是略懂？”

“略懂。”

阿狠冷笑，摸了摸婉儿的脸颊：“你之前都是装傻，想吃我这只老虎？”

“……我不懂。”婉儿的眼睛睁得很大，里头却是澄澈的光。

阿狠用那对魔眼扫视了她上下，忽然又笑了笑。

“应该不是，你只不过在你擅长的领域是天才，别的地方就跟小孩子差不多。”

不过她还是看到婉儿胸口波澜万丈，恼怒：“除了那里。”

“姐姐……”

“我能看得到人心的善恶。”阿狠低着头，把自己的额头和婉儿碰在一起。

“实话告诉你。刚才那一瞬间，我起杀心了。”

“对不起……婉儿……做错了吗？”

“你没做错什么，你和你的新师哥一样，就是太容易信别人。”阿狠笑。

“对不起……姐姐……”

“在你师哥回来之前，我们再聊聊天？”

“嗯……那个……”

“你想问你师哥去哪儿了？”

“嗯。”

阿狠无奈地笑了笑：“他在弥补……”

“他一生都没法释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