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前的雨，淅淅沥沥。

仙鹤早不知去向，天光晦暗，乌云万里。

夜里风里，入骨寒意。

仙山千级阶，山门百尺云，路遥似登天，终由足下始。

从云梦泽到云天仙山这段山路，迦陵乘着仙鹤不过半刻便至，回来时，却和琉璃不声不响走了整整三个时辰。

迦陵知道，这怪自己，因为他哭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曾微微撇到，琉璃分明都乘着仙鹤回去了，晚上却又打着伞回来找他，夜雨风冷时，纸鹤自然是飞不了的。于是那伤还未愈的师姐就只能走回去。

记得昨天早上拉着自己时那风风火火的姑娘还是大步流星，恨不得一脚迈过三四个阶梯，但是现在却只能前脚踏上一级，后脚缓缓跟上一级，每动一下仿佛都隐隐作痛。虽然牵着他时那怒颜仙一下也没有去捂自己腰间的伤口，但迦陵时常见琉璃忽地在雨中停下，眉目间轻轻滴汗，仿佛在强行忍痛，不皱眉，不咬牙，只假装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硬板着个脸。

琉璃真的很认真，也很倔强，假装这世上什么都难不住她，假装这世上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只要去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但真是这样吗，琉璃？

其实你只要走到半山腰外门弟子门的小镇里，凭着你云天门大师姐的脸，还怕找不到歇脚地吗？或者干脆在云梦泽里寻到普通人家借住，以你在云梦泽的声名，事情不都会变得很轻松吗？

只要稍稍地发挥一下你的“特权”就好了，生活就会轻松很多。

傻丫头，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硬是要走回你的小茅庐？

你可真是全云天门最犟的犟驴。

看着师姐每次因为疼停下来偷偷休息，迦陵都会感觉到一阵揪心一阵愧疚。一直不说话，一直在心底里痛骂自己，跟着师姐回去了那间小茅庐，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桌子上的油灯，看师姐回来还在药架子上忙里忙外，迦陵又开始疯狂自我反省。

迦陵，你真是个蠢猪。

真的是什么都能搞砸！

搞砸了还要别人给你擦屁股！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你什么时候才能顶天立地？

什么时候才能做真龙天子，去保护师娘？

想到这里迦陵忍不住吸了吸鼻涕，把嘴抿成一条麻花，却还是忍不住抹眼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整个人都充满了负能量。

琉璃看到这小批崽子一副熊样，更来气。

“混账东西，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我哭我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嘤嘤嘤。”

“你再嘤嘤嘤一下，你就给我滚！”

“对不起……”

“你今天真的是把我惹到了！知道吗？”

“对不起……”

“这么大个人了连躲雨都不知道，你会干嘛？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管你，让你自生自灭好了！”

“对不起……”

“不要就知道说对不起，一个男孩子，一点出息都没有！你不会顶嘴吗？”

“……”迦陵感觉很委屈，想了想，用他在西凉学到的工地西洋语说：“爱慕缩锐。”

不知道这算不算顶嘴，反正琉璃是气得脖子都歪了，果然这旧师徒二人气人的本事一脉相承，使劲揪住迦陵耳朵说：“你以后给我记住，绝不可以淋雨！你灵基破损，身体不能够正常保存热量，一旦淋雨肯定着凉，严重一点说不定就死了！”

“啊……我不知道……”

“你之前那个师父难道没有跟你说过？”

“我师父从没有让我淋过雨。”迦陵记得有意无意，下雨时老和尚总是会或是撑伞或是撑芭蕉叶子，从没有让他淋成过落汤鸡。

“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淋雨多久了？”

“大概……半个时辰……”怪不得，迦陵一直觉得脑袋嗡嗡地，一到茅庐里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烧得跟个乳猪一样。

“你真是蠢得跟个猪一样！！！手给我！”

迦陵委屈巴巴，伸出手，琉璃轻轻一把，便火冒三丈，起身在后头药架上捣鼓一通，放了一堆恐怖的药材到锅里煎，又以真气催动火势，咬牙切齿，嘴里念叨着：“我苦死你，苦死你，苦死你个臭关系户！”

不消半刻一碗黑得让人心寒的药便端到迦陵面前，琉璃冷笑，得意地叉腰：“给我喝了！”

“师姐……这个我不喝……喝了这个会死吧……”迦陵脸色苍白。

“我又不是巫婆，良药苦口不知道啊？”

“你给山下那些小孩开药的时候都会特意不弄那么苦的……”

“废话少说，你喝不喝，不喝我灌你了！”

“……我喝了有没有奖励啊？”

“多大了还要人哄着喝药？”琉璃摇摇头：“喝了这个给你煮好吃的。”

“喝了这个我的舌头就尝不出味道了吧？”

“那你要什么奖励，难道还要我给你洗澡？”

“那样的话我可以喝一半……”迦陵想了想，抹了抹眼泪说：“那这样吧，如果我喝了这碗药没有哭，我今晚就睡在师姐这里！”

“哼，小哭包，喝这碗药你不哭三次，老娘我今晚就给你睡！”琉璃仿佛很有自信。

谁想迦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一声，把脸上泪水擦干，抄起那药碗，一口闷了。虽然脸上五官纠结成一团肉花肠，但硬气的小迦陵就是一滴泪都不流，顺带偷偷在桌底下比了一个“计划通”的手势。

琉璃看傻了：“你之前都是装的？”

“不是，不过我一般不因为这种事情哭。”迦陵眼巴巴地看着琉璃：“师姐，说话算数吗？”

“你混账！！！你果然是那个淫僧教出来的！！！”琉璃怒。

“难道师姐要耍赖？煮好吃的，洗澡，睡觉，都不许少哦。”迦陵心想，师姐你太小看我了，我迦陵好歹喝百兽奶长大，跟一个死秃驴荒野求生过，在西凉时连羊驼的蛋蛋都吃过，这点药算什么？

“你给我等着！”琉璃虽然知道自己上当了，可她又是个老实人，她能怎么办，虽然很想掐死这个小混账，但还是叹口气回身到锅炉砧板边，拿起菜刀剁排骨：“我砍死你个小畜生，砍死你个小畜生！”

两刻钟后，两碗芥菜饭，一碗参茸排骨汤轻轻摆在迦陵面前，有淡淡高粱酒清香，汤药深红，排骨光泽细嫩剔透，迦陵深深地用鼻子嗅了嗅，说：“当归，党参，山药，玉子，虫草。”

果然万药归元流修士，做的菜都是药膳。

迦陵正准备拿起调羹筷子，最大最肥的一块排骨却被琉璃无情夹去！

琉璃掩嘴轻嚼肉，优雅又体面。

“你耍赖！”

“我不是人，我不用吃饭？”

于是只见两人筷子在汤碗内如武林高手交错切磋，结果当然是迦陵惨败，只吃到一块软骨，还有剩下所有药汤。

“明明说给我煮好吃的，自己却把肉吃完了。”

“药膳的药效全在汤里，我怕你挑食罢了。”

迦陵委屈地端起汤碗，轻轻喝汤，喝了一口，又哭了。

“这你也哭？难道这个比刚才的还苦？”

“不是苦……”迦陵哭得泪流满面：“是太好吃了！好吃的我又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是真的，这碗参茸排骨汤虽然药味浓，但是骨香芬芳，所有苦涩都被巧妙而优雅地冲淡，余下只有最香醇的精华，一口下肚，仿佛整个人都升华了。

“哦~我知道了，你不会是吃了师尊的营养小早餐吧？”

“师姐你怎么知道！”迦陵老泪横流。

“师尊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让她做饭，苦了你了可怜的娃。我只尝过一次，就没再让她做过饭。”

“师姐你快点回来吧！！！”迦陵哇地一下哭出声。“我还想喝这个。”

“不要得寸进尺，这不过是为了奖励你肯喝药，顺带着再调理一下你的身体罢了。喝完汤了过来。”琉璃起身，又在茅庐后的木桶里烧水，照例放入几十种药材，煮成一大锅药浴汤。

“哇偶。”迦陵最期待的环节来了，慌忙几口喝完，脱个精光高台跳水跳进澡盆！

琉璃摇头，帮迦陵揉按穴位。

爽，真的是爽死了！迦陵感觉灵魂出窍。

“师姐你真是太厉害了！”

“你这个小孩是真的很奇怪，我第一次见经脉灵基全毁，还能活到你这个年岁的，之前没少受苦吧。”

“差不多每几天，就会吐血……”

“我就知道。”琉璃蹙眉。“你这伤，伤口在元神，非是寻常药物能够根治，若要调理，必须重塑灵基，从零开始调养。麻烦，真是麻烦死了。”

琉璃说着，又放入几味仙草，药汤忽然浓郁起来，散发白雾。

迦陵又感觉整个人放松下来，心底里空空的。

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师姐，那个小乞丐怎么样了……”

“活了，幸好有我。他两个妹妹脑中有瘤子，日日头痛，我也给看好了……”

“谢谢你……师姐……”

“谢我干嘛？又不是救了你。”

“不，你救了我……”迦陵低着头，把半张脸埋进药汤里。“如果他被我打死了，我就一辈子都原谅不了我自己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声：“对不起，师姐，我是个坏小孩。”

就算出发点是好的，但一旦开始用暴力解决问题时，问题总会开始变质。

恶毒弥散入心间，便会萌芽，生长。

迦陵忽然觉得，自己的师父好厉害，妖刀弥勒行走天下，刀尖饮血，却不失佛心，没有因此变成恶魔，虽然他又潇洒又犯贱，但其实那却是一种很辛苦，很累的活法。

琉璃轻叹，说：

“黄芪，少量可以活血，再多量便使血凝。砒霜，可以蚀疮去腐，也可蚀骨毒心。”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师姐。谢谢你。”

“说了不用谢我，我不过看不得世间有病痛有眼泪，看不得世间白发人送黑发人。”

“师姐，虽然你总凶我，但我知道你其实——挺喜欢小孩子的吧？”

“你……”琉璃面红，一把揪起迦陵头发，毛巾用力擦干药液。

“师姐，这就洗完了，你还没下水呢！”

“混账！不敬师门前辈！”

琉璃骂，把他丢到茅庐草席间，迦陵慌忙躲进被窝里，盖上被子埋住头，害怕再被打。

谁料在被窝里没躲多久，迦陵忽然感觉一个温暖的身子也钻进被窝来。

有一股淡淡药香，让人迷醉。

“万药归元流，以气涤体，从发肤入，引天地自然之气，蒸熏四个时辰。”琉璃轻轻靠来，小声念。

“可驱寒，铸灵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