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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章 只能活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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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席卷M国的那一年,水退后又遇持续数月的豪雨。雨停之时,海滩遍布埋在淤泥中的腐臭尸体,到处都可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但灾难尚未结束,接踵而至的还有即将大范围传播的疟疾与瘟疫。

也就是那个时候,奉共济会的指示,我与三位教友驾驶带马达的铁皮船,满载食品药品与圣经,自N国马若开邦码头出发,沿伊洛达瓦河溯水而上,航行一天一夜后,抵达了M国。

我们这支由四名志愿者组成的医疗小分队的济困之旅,并无明确目标,只是开着铁皮船在M国境内随意行驶。一旦见到平缓陆地,并能目击生存着的活人,我们便靠岸停船搭建帐篷,分发药品与食品,赠送圣经,普及神的光辉。

为了防范饥民哄抢食品药品,共济会也为我们准备了一支左轮手枪与子弹若干。但我们均是一心向善的教友,对那能夺人性命的火器都有着不可避免的忌惮之情,所以领队的莫兰修女取出子弹,与关掉保险的手枪一齐包在油纸中,放在她的急救医疗箱的最底层。

莫兰修女是位品德高尚的女士,年约四十,终日身着黑色的修女袍,露在袍外的一双眼睛随时随地都保持着凝重的神色。她是一位资深的妇科妇产科医师,与我同行的另两位教友,一位是来自俄国的外科医师谢尔盖,他是个胖子,另一位是M国当地内科医师,瘦得跟猴似的邦苏丹。而我,袁文卓,则是在M国长大的华裔。但我并非医师,而是一名男性护士,兼助产士。有了我们四人,基本上足以应付大部分常见的灾后疾病。

那一日,我们正在贯穿大部分M国国土的伊洛达瓦河上行船的时候,站在船头四下张望的莫兰修女忽然大叫一声:“停船!”

坐在船尾药箱堆中掌舵的谢尔盖停下马达后,我们众人循着莫兰修女伸出的手指望去,看到左岸有一片露在浑浊河水之上的陆地,在距岸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型的黑色建筑物,尖顶状的屋顶上挺立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十字架。

“那是教堂!有教堂的地方,必然有着神的子民!”修女惊喜交加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招呼着谢尔盖将铁皮船停靠在了岸边。

我们甫一靠岸,便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的灾民自岸边的山丘后雀跃着奔出,围在了铁皮船身边。这些面黄肌瘦四肢纤细的灾民污秽着一张脸,向我们大声呼喊着:“吃的!吃的!”他们纷纷伸出肮脏的双手,想要扒住铁皮船的船舷,情势一片混乱。

我与邦苏丹赶紧用M国本地话朗声叫道:“别着急,大家都有吃的!我们还有药品为你们治病!你们别急,也别挤!”但我们的呼喊显然没起到什么作用,灾民们的动作变得更加激烈,仿佛担心我们随时会将这艘满载食品药品的铁皮船驶离此地一般。有一个灾民的手掌甚至已经抓到了船舷边的一袋大米,正准备扒下船的时候,因为动作太快,船又还在靠岸,缰绳绕住绕住了他的指头。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的手指竟硬生生地被缆绳割断,一股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高涨的河水。

见到嫣红的鲜血,本来就意在哄抢物资的灾民,变得更加疯狂了,他们赤红着双眼想要爬上船来。眼看过不了几分钟,他们就会冲上船来,抢走所有食品药品,甚至将我们扔进湍急的伊洛达瓦河水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然后空气中飘来一股火药的气味。灾民们哄抢的动作霎时凝固了,循声望去,我看到挺立在船头的莫兰修女手持左轮手枪,枪口正对着这群灾民。

2

枪响之后,灾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静默。在这死一般的静默之中,我知道只要一个小火星,就会激发他们更强烈的疯狂。但就在这时,莫兰修女突然高声说道:“同伴的手指都被割断了,你们还抢什么?”

灾民们目瞪口呆之际,莫兰放下了那枝因为大多数人习惯右手握枪,弹仓轮向左弹出以方便填充子弹而得名的厉害火器,转头对谢尔盖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该你做事了!”

谢尔盖旋即缓过神来,立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拎来自己的外科急救箱,取出止血带,上前为那位断了手指的灾民止住了血,用绷带缠好,又注射了一支麻醉止痛剂。那个灾民顿时不再嚎哭,而其他灾民也明白了自己做了什么傻事,纷纷退到岸上,愧疚地看着我们。当我们停好船,卸下货物的时候,他们也主动上前帮忙,帮我们搭好了绘有红十字标记的急救帐篷。

我们用来苏水将周遭消毒之后,将药品搬进帐篷中,一个小型医疗所便有模有样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随后,谢尔盖忙着为那些手足骨折的灾民包扎伤口,邦苏丹忙着拿听诊器为病人们诊治内科病症,莫兰修女忙着剔选出已罹患疟疾的病人,隔离在数百米以外的另一处帐篷中。我则受命把口罩分发给尚未患病的村民,并为那些罹患疟疾的病人们熬制青蒿叶药水,配以产自中国的强力霉术药丸——这些都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品,只要按时服用,就能有效缓解症状,成功治愈疟疾病人。

疟疾本身并不难治,但如果没有准备特效药的话,患者的死亡几率就会变得极大极大。

那个割断手指的灾民,在接受了治疗后,也主动戴上才得到的口罩,替我们搬出大米,用大锅熬成米粥,分发给其他灾民。

而在此时,我们也知道了这处停靠铁皮船的村落,名叫伊廉村。

也正因为我们治疗处置得当,当天色渐暗的时候,就连邻村镇的灾民也闻讯赶到伊廉村,接受我们的诊治,顺便喝上一碗米粥。

等我们忙完,已是午夜时分。我们靠在急救帐篷的固定绳边,喝了一口米粥之后,莫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叫来一位尚未离去的灾民,问道:“我看到不远处有个教堂,教堂里的神父呢?怎么他今天没到这里来检查身体领取米粥?”

那灾民立刻答道:“教堂里有一位名叫阿泰的神父,年约五十,平日倒也时常在村民中传讲教义。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洪水围困之后,我们就没见到他的踪影了。哼,有村民说,阿泰神父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储备了粮食,洪水来临后便独自躲在教堂里偏安一隅。”

“哦?!还有这样的教士?”莫兰修女愤怒了,她拉着我,厉声说道:“小袁,你陪我去那教堂走一遭!我倒要当面质问一下那自私的神父,这种做法是出自于神的旨意吗?难道他就不问心有愧吗?”

我知道,在这四人医疗小分队里,就我年龄最小。如果那自私的阿泰神父气急败坏,想对修女不利,起码我也能挥起拳头,阻止阿泰神父行凶。

于是几分钟之后,我与莫兰修女走到了那座小教堂之外。

教堂铁门紧闭,铁栅栏外还加上了一把黄铜大锁。莫兰修女闷哼一声,怒道:“拒神的子民于千里之外,岂是一个称职神父应该做的事?”她上前使劲拍着铁门,并大声呼喊着阿泰神父的名字。

但是教堂里并未传来任何回应。

“这自私的神父,一定是成了缩头乌龟!”莫兰修女气得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对我说:“小袁,你去找两截细软的铁丝来,我要把这黄铜大锁撬开,进去会一会这个成了缩头乌龟的神职人员!”

我咋舌道:“莫兰修女,您还会用细软铁丝撬锁?”

莫兰修女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然后答道:“呵呵,以前做村镇巡回医师的时候,时常会遇到无力起床但却大门紧闭的病患,于是我从一位相熟警官那里学会了铁丝开锁的技艺,以备不时之需。”

我快速回到帐篷,取回两根细铁丝后,随即折返教堂之外。

莫兰修女接过细铁丝后,插入锁孔,只是轻轻撬了两下,“咔哒”一声,黄铜大锁便应声而开。我伸手推开了紧闭的铁门,“吱呀——”门轴传来一声绵长的**。门内一片漆黑,就在我与莫兰修女准备踏足而入的时候,忽然从教堂内传来一个虚弱老者的声音:

“别,别进来!我得了疟疾,会传染你们的。”

3

教堂里说话的,自然是那位阿泰神父。

随着一枝蜡烛散发出微弱的光线,我与莫兰修女看到了席地躺在传道大厅中的阿泰神父。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教士袍,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枯瘦如柴。他的面色潮红,皮肤却干燥异常,甚至地上还撒满脱落的表皮。这正是疟疾的典型病征表现。

“你得了疟疾?你坚持一会儿,我们马上把青蒿药水和强力霉素拿过来。放心好了,我们有药,你会得到治疗的!”尽管莫兰修女对阿泰神父心存不满,但她依然知道自己身为医师的职责。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阿泰神父突然高声叫道:“不行,不准给我治!”

“为什么?你不想接受治疗?你想自杀?”我诧异地问。

而莫兰修女则厉声责问:“你身为神职人员,难道不知道自杀的人无法进入天堂吗?”

阿泰神父发出一声轻笑,然后费劲气力地说道:“我已经老了,就别给我治了。你们在这里开设紧急救治诊所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明天会有更多附近村镇的居民来找你们寻求帮助。如今M国哀鸿遍地,就算你们带再多药品来,也是不够的。如果给我治了,药品就会减少一份,而明天赶来寻求帮助的灾民,就会多一位无法得到救治。”

听到他的话,我明白阿泰神父的意思了。他宁愿一死,拒绝我们的救治,也要让罹患疟疾的灾民多活出一个人来。

可是,我们身为医务工作者,又岂能眼睁睁看到一个已经罹患疟疾的患者而见死不救呢?

面对我们的沉默,阿泰神父似乎也看出了我们内心中的挣扎。于是他又笑了一声后,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你们真的同情我就帮我做一件事吧。”

“是什么事?”莫兰修女低声问道。

“在那边讲台的抽屉里有一把左轮手枪,是十五年前我初次到伊廉村教堂赴任时,共济会的教友兄弟送给我在路上防身的。本来我准备用这把手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呵呵,可是,就像莫兰修女说的那样,自杀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我想了又想,还是没能下自杀的决心。现在,我请你们帮我这个忙?”

“这怎么行?”我和莫兰修女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想,是上帝在招唤我了吧。如果我能用我的一死,换来另一个人的生,我想上帝会很愿意收留我的。那么,我以前曾做过的……上帝就不会追究了吧。我不必再担心了。”阿泰神父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拜托了,我很难过,很上很痛,请你们看在上帝的份上,帮帮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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