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梅雨

初夏，黄梅季节刚过却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雨幕中的人和物都披上了一层薄纱，有着朦胧而迷离的美感。

解子扬在花店的厨房里，穿着围裙，将被晒干水分的梅子用粗盐搓着，然后一层盐一层梅子将其装入坛中，放满后用盐封住。如此放置一个月后，梅子出水且被淹，即为成功，所出之水既为梅子醋，用来做梅汁排骨再好不过了。除此之外，他还做了话梅、乌梅和白霜梅，让店里的花妖们一个个都期待着做好后那酸甜的口感。

他不紧不慢地做着梅子，听着窗外的雨声，感觉自己像是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当妈妈做梅子的时候，自己便在一旁手忙脚乱的帮忙，满怀欣喜地等着梅子做好，然后先挑一个看起来最好吃的塞到妈妈的嘴里。

因为妈妈的笑容，他喜欢上了吃梅子。

那是他贫穷的童年所能获得的简单却美好的快乐。

虽然现在已经看不到妈妈的笑容了，但是黄梅时节做梅子吃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解子扬不知道自己是在缅怀着什么，还是想抓住什么。

由于要做梅子，所以店里的事情大部分都交给了当值的花妖。不知道是不是“美女效应”，最近的营业额远远高于平时。面对着花妖们对此毫不客气地吐槽，解子扬也只是笑笑，然后用做好的白霜梅堵住她们的嘴。

不过由黑色凤尾蝶“引路娘”所带来的特殊顾客，还是需要他来亲自迎接的。比如此刻——

“你好，这里是花店。我们可以为你解决你现在所遇到的无法用常理解决的奇异事件，而你所要付出的报酬，是一部分无关紧要的记忆。”

解子扬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似乎是一路跑过来，还有些气喘吁吁的青年，脸上是连关心都欠奉的冷漠表情，从眼前男子的身上他感觉到有浅浅的妖气，大概只是被不懂事的精怪缠上了吧。

但是青年的下一句话让他的营业式笑容有瞬间消失，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只觉得从他焦急的神色中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拜托你，救救我的妈妈！”

这是眼前青年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也是他当时看到母亲的尸体后，对着前来收敛尸体的法医所说的话。

眼前青年的表情逐渐和当初的自己重叠起来，无端地就让解子扬开始羡慕起了对方。

他还没有品尝过那种濒临疯狂的悲伤和绝望，他和他的母亲之间，可能还会有无数个充满温馨点滴的日子。

而这种机会，解子扬已经没有了，而且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看着青年惊慌不安的神情，只觉得心里像是破开了一个大洞，一些被压抑许久的情感从那个破开的洞里像是寒风一样吹得他浑身发冷。

为了压抑这种不好的感觉，他上前直接给了惊慌失措的青年一个左勾拳，“冷静下来，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经过才能帮助你，但是你现在这种状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青年被他一拳打到了地上，捂着被打的地方惊愕地抬头看着他，刚张口眼睛却红了。在解子扬不安地觉得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了时，他听到了对方带着哭腔的声音，“我妈，她又看到了妹妹……”

“可是我的妹妹，在前年就死了啊！”

二、慈母泪

带着康乃馨花妖并交代其余的花妖认真看店后，解子扬和前来求助的青年一同前往他的家。

在青年的车上，解子扬得知了事件的概况：爱女去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母亲坚信女儿还活着，并与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女儿”对话和做出种种互动的行为。

青年解释到这里，松开握在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捏了捏自己鼻梁上方位于眉心处的褶皱，像是要将什么压抑下去般呼出了一口气，“我最开始以为妈妈只是太想淼淼了——哦淼淼是我妹妹的小名。那时候，我也很难受，所以就没有坚决地阻止妈妈的行为……”

那时的他，想着再过段时间就会变好。时间会使伤口愈合，也会使贯穿心脏般的痛苦软化成为思念的忧伤。

失去爱女的痛苦，也只能用时间来涤荡。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是如此地软弱无力。只有当现在的痛苦蒙上了时间的薄纱，现在的记忆成为被时间洗黄的旧照片，母亲才能按着仍旧微微抽痛着的胸口，以温柔而平静地声音说出女儿已经去世的事实。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妈妈的情况不但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变得更加地严重了。”青年迅速地闭了一下双眼然后再次睁开，“看着那样的妈妈，我开始感到有些害怕。”

一日三餐依旧会做出女儿的那一份，逛街后会为女儿买衣服，对着空气微笑着讲话像是在和已经去世的女儿聊天，会对着做出为空气梳理头发的动作，会张开一个永远不会有回应的拥抱……

在最初的哀恸过后，青年终于忍不住向妈妈点明妹妹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却得到了一个在他看来诡谲而阴森的笑容，明明是一如往常温柔的声音，青年却在母亲亮的异常的双眼的注视下打了个寒颤，“今天是愚人节吗？这个玩笑可千万别让淼淼听见，要不她可是会生气的。”

他终于意识到了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疯了。他的妈妈疯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解子扬看着眨眼频率有些变快，声音却依旧努力保持着镇静的青年，伸手轻轻他的拍了拍肩，“冷静下来，这不是你的错。”

他如同清泉般冷淡却平和的声音带着奇妙的感染力，让因为回忆而情绪低迷的青年重新平静了下来。

“不过如果仅仅如此的话，作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似乎应该带你母亲去医院看病寻找治疗方法，而不是胡乱听从一个会说人话的凤尾蝶，来到一家看似普通的花店找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似的花店店长来寻求帮助。”

忽视坐在后座的康乃馨，投来的表情和“店长还是一如既往的别扭呢，直接说想让心情重新平静下来的顾客继续讲下去不就可以了”的备注解释，解子扬面色平静地侧过头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继续说道：“根据你目前和我说的相关症状，我猜测有可能是反应性精神障碍，由于你的母亲在强烈地不相信女儿已经去世的精神因素作用下，出现了幻视和幻听，假想你妹妹仍在人世。”

青年惊讶地侧头看了解子扬一样，“好厉害！你还懂心理学？当初那个医生的解释和你说的很像。”

解子扬依旧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对对方的赞扬毫不在意，“嗯，我也知道自己很厉害。请问你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在康乃馨无奈和缓和气氛的笑声里，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刮了刮鼻子，再次开口时，因为不祥的回忆声音再次低沉了下去，“然后就像你说的，我带了母亲去看了医生并开了一些药回来。之后母亲看起来似乎是回复正常了，至少在我面前不再她和‘女儿’讲话了。但是最近……”

青年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我开始有了一种淼淼还活着的感觉。有时候能听见淼淼的说话声，有时候能看见家中有穿着碎花裙子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是只有淼淼才会穿的款式。但是当我集中注意力去听去看时，家中却又恢复了正常。”

“而且几乎和这种现象同步出现的，是妈妈的情况突然间恶化。”似乎是到达了目的地，车停靠在了路边，“我再次去找医生被告知最好是要住院治疗，最近几天在考虑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那只凤尾蝶，然后就抱着——”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会造成对方的不愉快，青年连忙收声，带着惴惴不安的神色看着依旧平静的解子扬和康乃馨。

“——死马当活马医的侥幸心态来找我们了。”解子扬毫不在意地帮他补足后半句，打开车门等待青年带路。

康乃馨一袭粉裙站在解子扬的身边，温柔和善地笑着，“没必要自责。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很正常的想法。相应的，我很佩服你为了母亲而去寻找并且相信我们的勇气。”

你母亲有个好儿子。

这句话被无声地揉碎在了康乃馨讲话时的每一个声调每一抹笑容中，让青年无端地有些自豪也有些感动，心就像是在被泡在了温水里，每一次跳动都带上了些许脉脉温情。

他脸上出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但是确实存在着的微笑，这抹笑容一直保存在他的脸上，直至他打开家门看到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搂着空气喁喁细语。

在他身后的解子扬只是扫了一眼他的母亲，然后便将目光转向在放置在客厅墙角处的巨型鱼缸，他微微挑了挑眉，看着鱼缸中停下游水改为和自己对视的黑鱼，眼神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黄公鱼……这个家的家庭成员比我想象中的要丰富多了。”

三、别离悔

看着悲伤呆立地望着母亲的青年，康乃馨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黑瓷小瓶，从中倒出一些像是水一样的液体涂在了青年的眼皮上。

面无表情地看完康乃馨的一系列动作，解子扬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走到鱼缸前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黑瓷瓶里装的是为普通顾客暂时能见鬼所准备的牛眼泪。

而无论自己告诉花妖们多少次，见鬼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是一件需要经过心理建设后才能执行的动作，她们都记不住……

即使那是他们的亲人。鬼代表的是死亡，而没有人会不惧怕死亡。

果不其然，青年接下来的惊声尖叫，不禁让解子扬暗暗同情依旧站在青年身边的康乃馨。

一进来解子扬就感受到两种不应该在人类居处出现的气，其中一个是从鱼缸里那条外表类似黑鱼的黄公鱼所散发出来的妖气，另一个就是来自青年母亲身边的鬼气。

他一进来就看见了那个穿着碎花裙子做出被拥抱着的姿势的年轻女鬼了。人类和鬼魂在正常的情况下是无法相互触碰的，所以无论是青年的母亲还是那个女鬼，做出的都只是拥抱和被拥抱的姿势罢了。

母亲无法将温暖传递给女儿，女儿无法切实地触碰母亲的怀抱，一切都只是彼此依存的假象。只需要一个契机，这个温情的假象就会碎裂成无法挽回的破镜。

而很显然，青年的大喊就是这个契机。

在解子扬看来，青年的母亲停下了对着鬼魂的喁喁私语，她的印堂处黑得像是用墨汁染过一样，她扭过头带着明显的不解和恼怒看向指着自己却说不出话的青年，“怎么一回家就大喊大叫的？你看你把你妹妹吓的！”

还不知道是谁吓谁呢。解子扬看着和青年母亲一同转过头的女鬼，感觉到了有些荒谬的喜感。但是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带着埋怨目光望向自己的康乃馨，于是最终选择将勾起的嘴角压回去，但还是递给了她一个“这都是你的错”的眼神。

在这边各自用眼神传递信息时，青年那边已经重新平静了下来。他下意识地躲避不去看女鬼，坚定地盯着母亲过于明亮的双眼，“妈……淼淼她，已经死了啊。在前年就死了啊！”青年努力让哽咽声听起来不那么明显，“我看见她的鬼魂现在就在你的身边，所以别再骗自己她还活着了，好么妈？” 令所有在场的都没想到的是，青年的母亲以和自己纤弱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迅速起身，来到青年的身前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巴掌。力道之大，甚至让青年偏过头去。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你再说这种话，我就……我就……”青年母亲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明显的红晕，目光凶狠地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和她有着深仇大恨的敌人。

“……和他断绝母子关系，将他撵出家门。然后最快七天后，你就真正和你的女儿永远在一起了。”解子扬轻轻地开口道，却吸引了屋子中所有生物的注意，“虽然暂时还不清楚为什么你的女儿没有去地府报道，但是长久逗留人世的鬼魂一般最终只有两种道路：成为孤魂野鬼一直游荡直至魂飞魄散或是成为害人的恶鬼，而很明显你女儿就要成为后一种了。”

女子鬼魂从最开始看见解子扬时就表现出一副警惕的样子，现在，在听到他的话后，眼中的排斥和敌意变得越发明显，衬得不似人类泛蓝的苍白脸色越发地可怖起来。

趁着解子扬讲话的时候，康乃馨将手抚上青年被打的那面脸庞，手掌下显现出淡淡的月白光晕，很快青年脸上就丝毫看不出来有被打的痕迹了。

青年母亲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解子扬看出了她的疑惑但只是平静地摆了摆手，“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你的儿子请来帮助你的就可以了。”他朝着康乃馨的方向点了点头，明白他的意思的康乃馨轻轻皱起眉头，迅速上前将牛眼泪同样涂到了青年母亲的眼皮上。

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电影中用来突出情感表达的慢动作。被假象蒙蔽双眼的母亲第一次看见真实的女儿，用虚假的动作蒙骗自身的女儿第一次在死后和母亲对视。

解子扬看着青年母亲的表情由不解转为惊讶再转为欣喜。

不用解释了。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转身将视线重新转回鱼缸中的黄公鱼。

不用更多的解释，她知道那是她的女儿。正因为，她知道那是她的女儿，所以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

青年和康乃馨都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看着这对母女同时迈出第一步，看着他们张开怀抱想要拥抱彼此，却在接触时从对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青年母亲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露出了不可置信的伤心表情，比哭泣更旁观者感到心碎。与之相反的是女鬼冷静的表情，就像是得知了圣诞老人的虚假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圣诞礼物的孩子，带着意料之中验证般的平静失落。

“妈，”青年强迫自己用着正常的声调开口，“淼淼她，已经死了啊……”

生死相隔，人鬼殊途。

其实就是我不能再将你拥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