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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章 寻丹 上

  

(一)

“柳儿,你说……飞禽走兽能讲人话吗?”

问这话的时候,礼部侍郎方清兴正坐在曲府的荷塘边,他背后的夕阳刚刚坠入琉璃瓦的屋脊下,夜色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升腾起来。

对面的曲柳正从丫鬟的盘子中捡着紫莹莹的葡萄,闻言瞟了他一眼,只见平日里稳重睿智的才子此时一脸的惊恐与迷茫,眼神飘飘渺渺,似乎魂魄已经游离出天外。

“表哥何出此言?”

方清兴皱眉烦恼,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自家书童捡回的那只猫竟然能跳到桌子上,一本正经地让他称呼它为明石,说老是大猫大猫地叫它不成个体统,惊得他目瞪口呆。

他吞吞吐吐地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怕她不信,可这事儿除了曲柳这个名满天下的博物千金,还有谁能解决?于是深吸一口气,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我原以为是做梦,可这青天白日,衣有缝人有影的,它同我讲话时我听得清清楚楚,柳儿你说,这……”

曲柳听罢将纤长的手指放到方清兴手背上安抚着:“原来是这样,这也不是什么怪事,其实我也遇到过。”

“什么?”

看着方清兴瞪大的双眼,曲柳娓娓道来:“去年收田租时我跟着张管家到庄里住了几天。闲逛时见一农户家里有个旧年的朱漆木盒,我给了他几两银子买了来,后来放到上善阁里标了一百两让伙计打点把它卖掉。可当天晚上就有一位绯衣姑娘怒火冲天地闯进我屋里,说是贱买就罢了居然还想贱卖,怎么说她也是汉时留下的精魂,这么让人糟践简直不要活了!我没理她,于是从那日起她天天来闹,足闹了十来天。”

“后来呢?”

“后来?”曲柳掩口笑道:“后来我认了输,将那朱漆木盒的价格提到了三千两,于是木盒从此无人问津,只好留为己用。其实别说是汉朝,就算是从孔圣人那代传下来的,也不过是木盒罢了,何苦非要自抬身价难为人呢?”说着就抬起眼在身边的丫鬟身上扫了一圈儿。

方清兴正奇怪她的举动,不想忽然耳边一声哐啷啷的脆响,却见刚刚的绯衣丫鬟把手里的银盘砸到地上,饱满的葡萄粒在曲柳脚下滚了一地。那丫鬟也不知犯什么病,狠狠地瞪了曲柳一眼后抬脚就走,弄得方清兴一头雾水:“这……”

曲柳却是笑弯了腰,好半响才直起身来:“还是这么难缠,开她点玩笑就要翻脸。”

“她是?”

“就是朱漆盒子的精魂啊,我平常都叫她朱儿的。”曲柳瞧见方清兴惊恐又疑惑的表情,便敛了笑容正色道:“表哥你瞧,这些东西倒不可怕,只是都有些脾气的。那猫留在你府上若是闯出祸来可不得了,不如改日送到我这里来,探探它到底是什么妖。”

她那双顾盼流光的眼睛笼住方清兴的目光,让他仿若坠进了九天银河,不知不觉间就晕乎乎地点了点头:“好啊……”

(二)

那一身虎皮斑纹的猫儿看起来非常普通,此刻它正轻盈地跳过高高的门槛,几步窜到曲柳面前,曲柳蹲下身将其抱起,用指头轻轻搔着它的下巴,就听它嗓子里发出咕噜噜的满意的声音来。

“小姐……”送猫儿来的书童瞧见曲柳的举动,担忧地出声提醒。

曲柳安慰地笑了笑:“不妨事,回去告诉你家少爷,猫放在我这儿了,待我问出因由再邀他细说。”

“是,”少年顺从地行了个礼,待他走远,那猫儿才从曲柳的怀中抬起头来:“曲小姐,别来无恙啊。”

曲柳有些惊讶,她审视着怀中的虎斑大猫:“怎么,我们见过?”

“十几年前见过的,那时候你还在襁褓中,你爹把你抱给我看。”它把肉呼呼的爪子搭在曲柳的手腕上,一板一眼似经验老道的大夫,“咦,我瞧你脉象虚浮,似乎是操劳过度。若告诉你爹,他岂不心疼?”

话音未落,曲柳便一把提起它的双爪将它举到面前平视:“你知道我爹的下落?”她的声音因为激动,竟有些尖利了。曲柳的爹三年前在自家厅堂的桌子上留下一封信,便衣袖一挥悄然而去,说是想云游四方,访仙拜友,从此以后再无音信。任曲柳使尽浑身解数,也打听不到自己爹爹的一点儿消息。音信全无的亲人让她牵肠挂肚,今日听到大猫提起他,又怎能不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虎斑大猫肥胖的身子在她手下扭动挣扎,好不容易扑通一声跌在地上,抬起头来狠狠地喵了一声,气呼呼地蹲坐在那里把脸扭到一边。曲柳拢住裙子蹲下身,试探着抚了抚它的耳朵:“对不住,我刚刚是心里焦急。这么说,你最近见过我爹?”

大猫拿腔拿调地咳了咳:“最近是没见过,我两年前曾见他与我家主人对弈,杀得不分胜负。不过我离家已久,你若是想知道你父亲的消息,还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别说是一个忙,”曲柳笑起来:“只要能知道我爹的下落,哪怕十个忙、百个忙,我也义不容辞啊!”

大猫没想到曲柳如此爽快,愣了一下才说道:“在下明石,原是蓬莱岛主人的坐骑。我来凡间是想寻找一枚仙丹,有了这仙丹便可以天南海北瞬息而至,它本是蓬莱岛主人所炼制,却因我一时疏忽而遗失。主人责令我寻找,所以我一直在凡间流浪,可这样下去总也不是办法,前些日子偶尔听闻曲小姐的大名,这才前来相求。等找到仙丹,我就可以回蓬莱岛,就能从我家主人的口中问出令尊的消息。”

“原来是这样,”曲柳点头:“可你为什么不到我府上来,反倒先去了我表哥那儿?”

猫儿无可奈何地苦笑:“曲小姐以为我不想直接到您府上来吗?每回我一接近曲府的大门,门口的门神就厉声喝斥,简直要把人家的魂儿都吓没了,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曲柳闻言反倒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上次它们放朱儿进来我就训了他们一顿,原来真有效果。”她说着便扬声叫到:“朱儿,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话音一落,那绯衣丫鬟便从门外走来:“小姐有何吩咐?”

曲柳将明石所说告诉她,然后问道,“你和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妖怪都熟,听说过此事没有。”

朱儿摇头:“仙丹不过毫厘大小,京城这么大不异于海底捞针,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

“只要曲小姐愿意帮忙,我不介意多等上些日子。”

“那就好。”曲柳点头,“那从明日起你就跟我一起到上善阁吧,说不定我们会找到一些线索。”

(三)

大名鼎鼎的上善阁是京城名流聚集之地,自曲柳祖父创办到她接手时已有百年历史。百年老店,自然有不少好东西,所以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风流才子都愿意到这里来喝杯清茶,顺便评论一下曲柳收来的各色古董玩意儿。

这些日子上善阁更是热闹,因为曲柳最近收来的稀罕物竟是一只会说话的猫,而且这猫不仅能为人把脉,还能鉴别古董的真假。一时间满京城都在议论此事,上善阁更是人头攒动,都想来看看稀奇。

“虽有框架,全无风骨,赝品。”明石从一张字画上抬起头来,口气不屑:“这幅右军先生的字虽然做得旧,可满篇都散发着唐朝时雍容华丽的气息,一点也没有魏晋风骨的味道,分明是后人仿造,怎么可能是王羲之的真迹呢?”

他的话刚说完,京城中最富有的皇商陆成便灰溜溜地拿着卷轴转身出屋。在屋外等着的状元郎宋文吉见此情景,忐忑地掀开门帘,惴惴不安地双手奉上一柄黄色的玉如意。

只见明石低下头,使劲嗅了两下,便抬起那双闪亮亮的眼道:“唔,东西不错,五代传下来的田黄雕,标个万两的价钱不成问题。”

“是吗?”那状元郎满面喜色,“不会看错了吧?”

明石似乎受了冒犯,它仰起头瞄了状元两眼,“寿山的田黄石满满的都是南方的水气。而且味道清丽长韵,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会晓得!”

状元郎忙低头赔礼,坐在一旁的曲柳走过去轻拍了一下明石:“这可是天下读书人中的翘楚,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

“没关系,没关系。”听曲柳这样称赞他,宋文吉坐在那里手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曲柳见状不由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宋文吉一张白净的小脸骤然涨红,张开嘴却不知要说什么。正在他尴尬之时,一身绯衣的丫鬟哗啦啦掀开珠帘,手里还捧着个陈黄色的木盒。

“小姐,又有人送丹来了。”朱儿说着,将木盒的盖子掀起。宋文吉伸头,只见里面躺着一颗拇指肚大小的珍珠,在铺着的红布上闪着熠熠的光芒。原来曲柳自答应了明石的请求后,就四处帮它寻找仙丹,不但托朱儿嘱咐各路妖怪帮她们留意,同时让自家伙计放出话去,说是谁家有异宝丹珠,上善阁一律高价收买,所以这些天送丹的人源源不断,送来的东西也都是良莠不齐,虽有个把稀罕物,但却都不是明石要找的。

那猫儿本来趴在桌子上一下下地甩着耳朵,见朱儿捧来盒子,连忙一跃而起,围着珍珠转了两圈嗅了几嗅,哼了一声便失望地拖着尾巴往回走:“什么嘛,只是一颗鲛珠罢了。”

“鲛珠?”宋文吉饶有兴趣地拈起珍珠,放在眼前左看右看:“我听说过贝珠,鲛珠又是什么呢?”

“鲛珠是鲛人的眼泪凝成的,”自他手中接过珠子,曲柳把它往桌子上一掷,那珠子一路弹跳,只听见如水般清灵的撞击声叮叮传来。

“鲛珠的声音清透,贝珠的声音沉滞。皆因一个完全是水,而另一个是石子裹着层层贝壳形成。而且……”她捡起珠子对着阳光审视:“这颗鲛珠还很新鲜,七天的鲛珠是白色的,一个月后变粉,一年后为紫,十年以上的鲛珠沉淀为黑色,价值连城。而这一颗还白得透亮呢。朱儿,”她回头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楼下一个小厮送来的,说他家主人是御前侍卫贺川。除了珠子,他还送了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说着朱儿张开手掌,几人定睛一看,见是个扇形的透明东西躺在她的掌心,明石凑上去闻了闻:“唔,很腥啊,像是鱼鳞。”

“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说他们家主人受伤,问小姐有没有什么办法。那小厮说完就急急忙忙走了,说要赶紧回家照顾主人去。”

一旁的宋文吉听得云山雾罩,受了伤应该找大夫,然后派小厮到药店抓药才是正理。怎么又是送鲛珠又是送鱼鳞,还到这上善阁问曲小姐有何办法,真是莫名其妙!

“他家主人,”宋文吉合拢手中的扇子点点自己的太阳穴:“不会是……得了什么失心疯吧?”

他这话换来对面两人一猫皱着眉头谴责的目光,“我、我,不过是随口猜猜而已。”宋文吉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正在此时,临街的窗外忽然传来了阵阵喧哗,将他从手足无措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推开窗户,曲柳从楼上俯视挤满人群的街道,只见许多百姓沿街而立,一边唧唧喳喳交头接耳,一边注视着从街那边缓步而来的队伍——百匹高头大马昂首挺胸,喷着响鼻川流而过,马背上坐着的是一个个精悍的男子,他们打扮怪异,明亮的肩甲还镶了一溜兽皮,左耳上挂着的硕大单只耳环,格外引人注目。曲柳翘首远眺,只见那队伍拖得很长,从路尽头的拐弯处不断而来。

“怎么回事?”她喃喃自语。明石听见这话机敏地跳上窗台向下望去:“咦,似乎是蛮族的人啊。”

宋文吉在他们身后解释道:“是和亲的队伍。皇上要把六公主嫁给蛮族的十二皇子,为了表示诚意,听说皇子要亲自来迎婚。”

曲柳暗自皱眉,听说六公主长得如花似玉,正值十五六岁含苞待放的年纪,没想到而今竟要成为政治的牺牲品,真是令人惋惜。正想着,队伍中衣饰最华丽的青年已经骑马走到上善阁楼下,曲柳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得骑在黑色骏马上的人虎背熊腰,与汉人大有不同,很有可能就是要迎亲的皇子了。

“奇怪,迎亲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宋文吉也挤到窗边,把半个身子探出去远眺着:“我听朝中传言,这十二皇子其实不止带来这么多人,还有一支几千人的军队驻扎在京外。方兄为了这事还忧心忡忡,今日早朝时还跟我说,要上奏折提醒皇上,防止蛮族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

“哦?”听他这么一说,曲柳眯起眼睛,开始仔细打量这帮人。那皇子并没有注意到楼上曲柳的视线,可他身后跟随的一名男人却倏地抬起头来,这男人颧骨高得像刀子一般,锐利的眼光狰狞而狠毒,直直地射入曲柳的眼睛。视线“当”的一声在空中交锋,曲柳竟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一下,旁边的明石忽然间炸起浑身的毛,而曲柳腰间一把精致的匕首也嗡嗡响了起来,似乎立刻想要亮出它的利刃。

“什么来头?”一把按住蠢蠢欲动的刀子,曲柳的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这男人的气息太过于诡异,不由地就令人如临大敌。

“跟去看看。”她低声吩咐着明石,明石得令便从二楼一跃而下,装成一只普通的猫匍匐在碗大的马蹄下,随着队伍渐行渐远……

(四)

待明石重新回到曲府时,已是两天之后的夜里。踩着鹅黄色的月光蹑手蹑脚地绕到曲家后院,明石肥胖的身子忽的往上一窜,立刻就稳稳当当地踩了上去。它得意地沿着墙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曲柳仍旧点着灯的闺房出现在自己眼前。

“还没睡啊?”大猫抬起圆圆的金瞳,见微微偏西的明月躺在丝带般的流云中,将天空照成一种明亮的深蓝。静夜长寂,只有唧唧虫鸣单调地响着。它摇摇头,蜷了身子嘭的一跳,可脚下一个不稳,一片黛瓦翻着从屋顶滚落,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谁!”朱儿猛地推开门,明石被她身上的杀气激得毛发一竖,咬着牙小心翼翼地从屋顶倒挂下来:“朱儿姐,是我。”

“你回来了啊,”朱儿松了口气,伸出胳膊把它从屋檐上摘下来,“进屋吧。”

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明石一进门就发现曲柳连寝衣都没换,拖着曳地的裙摆在屋里焦急地踱来踱去,眉宇间透着一股担忧的神色。

“怎么,出什么事情了?”

曲柳对它的话置若罔闻,倒是朱儿替她答道:“表少爷被皇上打入大牢了。”

“啥?”明石呆愣愣地抻着脖子,它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才两天不到,那学富五车的礼部侍郎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拉住曲柳把她按坐到椅子中,朱儿叹了口气:“表少爷今日上书给皇上,说是十二皇子驻兵京外,看似和亲,实则有不测之心,请皇上派兵多加防范。结果皇上阅罢龙颜大怒,在殿上就把奏折给扔了下来,说表少爷蓄意破坏和亲,当场就让人把表少爷投入大牢里了。”说着她看了曲柳一眼,语气中有些不满:“我劝小姐找安王爷说情,他好歹也是老爷以前的至交,这个忙他不至于不帮,结果小姐硬是不肯。”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曲柳咬牙接言:“现在正值和亲的关键期,王爷若是插手,会让此事变得更加微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到底怎么办?”朱儿生气地提高嗓音,震得明石连退三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它连忙跳到两人之间的桌案上,转着圈左右安慰。曲柳闭紧眼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好半天才睁开,“你去蛮族皇子那儿呆了好几天,发现了什么没有?”

明石摇头:“看起来一切井然有序,可我闻着老是不对劲,似乎能嗅见杀气。”

“杀气?”

“嗯,杀气。对了,那个叫克辽的家伙一直劝皇子,说是一定要选八月十五成亲。但若是那晚阴天不见月亮,就要将婚事拖到九月十五。”

“这是为何?”

“好像十二皇子也问了他这个问题,我在窗外偷听他解释说是只有月圆才能取其吉祥,婚姻才能长久。”

“奇怪,尽管他们是异族,好像也从未听过这种讲究啊。”

朱儿闻言冷笑一声:“你还有空担心别人的婚姻,若是方少爷这次遭了不测,我看你这从小指腹为婚的未亡人该怎么办!”

“行了!别再说了!”曲柳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粗鲁地从肩上扯下衣服丢到地上,“赶紧换了寝衣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亲自到牢里去问他。他要是想活,我自然拼命也要把他救出来;他要是想为国捐躯,我就为他守一辈子的寡,如何?”

(五)

灯火幽幽,照亮了牢狱里早已爬满青苔的潮湿墙壁,有不知名的褐色虫子伸着触角在墙上走走停停,却被一只枯枝般的手一把给抓下来,扔到嘴里嚼得咯嘣咯嘣脆响。

“哈哈,新鲜,新鲜!”牢笼后面传来一阵嘶哑的笑声,曲柳掩着鼻子,不得不加快脚步,跟随着前方举灯的人穿过狭窄的小路。

举灯的男人回头,看看曲柳厌恶的表情,便向她解释:“若是你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上两年,就会觉得虫子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他的语气轻松,就好像刚刚犯人的举动是理所当然的,曲柳嗓子眼里一阵阵地往上泛酸,忍了半响才向这名身材高大面容凶恶的男人问:“毕暗,难道我表哥这几天?”

“你是说方大人?别担心,他是钦犯,又是小姐你的表哥,我自然不会让他受苦,”说着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曲小姐,这边走。”

穿过牢狱中让人不快的冰冷空气,他们踏上几层狭小的台阶,向右一转,曲柳的心刷的提起来,只见方清兴坐在铺了干草的床上,正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表哥!”

顾不得有旁人在,曲柳扑上前去,把手伸进牢笼里。

“柳儿,”方清兴瞪大眼,见一身男装的曲柳站在自己面前,一时间竟然惊呆了,好半天才冲过去:“你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回去,回去啊!”

他们十指交握,隔着栏杆脸贴脸,两人眼里都浮上一层水雾,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在沉默中孕育着相遇的欣喜与悲伤。

“咳、咳。”一旁的毕暗手抵着唇咳嗽两声,“曲小姐,时间短暂,请长话短说,我先去查查其他犯人的情况。”

曲柳向他点头致谢,目送他离开。方清兴焦急地抓着曲柳的手:“柳儿,你是怎么进来的?这种地方不是姑娘家能来的,你不要担心我,我没事的。”

“打点了些银子,”拍拍他的手,曲柳安抚着方清兴。她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能来全靠毕暗的帮助,那个面容凶恶的男人实际上是一只守护牢狱的神兽化身,叫做狴犴。是她和朱儿在京城中众多“朋友”之一。

“表哥,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告诉我,应该怎样救你?”

方清兴沉下脸,从曲柳手中挣出来:“你别费心思了,我已经做好准备,或流放或杀头,我都毫无怨言!”

“表哥!”

“柳儿,我想你应该明白。”方清兴忽然激动起来:“蛮族的十二皇子带兵驻扎京城之外,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其实皇上对此也十分担心,但和亲在即,两国的关系不容再有什么差池。可是,必须得有人敲山震虎,警告一下十二皇子,让他明白我们其实是有准备的。”

“所以呢?所以你就要做这敲山震虎的牺牲品?”

“我拿国家的俸禄,就要为国效力。”方清兴负手挺直身子,“虽然皇上也心知肚明,但他身为一国之君,当然要以大局为重。柳儿,我知道你会去找王爷帮忙,不要费心了,这件事,朝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没救了?”

“柳儿”,从栏杆的缝隙处艰难地伸出手,方清兴轻轻拂着她的发丝:“我对不起你,若是有什么不测,我会写一封解除婚约的契书。你……你找个好人家,幸福平静地过下半辈子,千万不要记挂我。”

曲柳仰起头,努力地想让自己的眼泪流回眼眶,可早已是泪湿面颊,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痛哭出来。不想让方清兴看见自己崩溃的模样,曲柳只好勉强压住哽咽:“你保重,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说完就捂住嘴疾步离开,徒留方清兴那悲伤留恋的目光,落在黑暗潮湿的墙壁上。

“曲小姐?”毕暗正翘着腿坐在凳子上等候,见曲柳满眼通红地跑出来,连忙上前安慰:“别难过,我会照顾好方少爷的。”

“毕暗,”曲柳幽幽地抬起头:“你说,我该怎么救他?”

满脸横肉的男人皱起眉:“曲小姐,我觉得你现在是关心则乱。其实有一句话说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说到如今还有谁能救得了方少爷,我看也只有那个蛮族的十二皇子了。”

“十二皇子?”这答案大大超乎曲柳的意料。

“嗯,事情是因他而起,而满朝文武为了和亲成功,都没有立场为方大人说情,只有这个十二皇子开口,才能救他一命。”

“可表哥上奏章弹劾他,他又怎么能为他说情呢?”

“这……”毕暗摇摇头:“到底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只要您能投其所好,总有一线希望的不是吗?”

“投其所好?”曲柳重复着他的话,低下头默默思考起来……

(六)

“这么说,曲小姐想让我为方大人说情?”悠然地用茶盖拂着热气,十二皇子抬头斜睨坐在那里的曲柳,只见她端坐着目视前方,完全没有求人时谄媚的表情,浑身上下都透着凛然不可侵的气势。

放下茶,十二皇子饶有兴趣地倾身问道,“我凭什么要这样做?”

曲柳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回到他身上。这个皇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结实精悍,英气逼人的眉目间隐约有秀丽的痕迹。 “为了表现殿下的诚意不是吗?如果您屯兵京外毫无异心,就不应该介意方大人奏折上所说的话。”

“哦?”十二皇子仰到椅子靠背上,对曲柳的话不置可否,反倒是他身后的克辽则冷冷地瞪着曲柳,“曲小姐要我们殿下表现诚意,那您的诚意在什么地方?”

“我当然是有诚意的。”曲柳傲然站起,对着厅外喊道:“把东西抬进来。”

几个红木箱子被下人合力抬进厅中,然后重重地放在地上,曲柳上前亲自掀开箱盖,耀眼的光彩立刻流溢出来,大串的珍珠,金装的佛像,翠玉的花瓶,各种珍宝躺在里面,简直是闪的人睁不开眼。

“这是我上善阁为殿下的喜事送上的贺礼,请您笑纳。”

十二皇子走到箱子边,只往里面瞅了一眼,鼻子里冷哼一声:“久闻京城的上善阁是金玉满堂,今日看来传言不虚。不过,我堂堂皇子从来不缺这些。”他靠近曲柳,低头打量着她的表情:“我听说,曲小姐被人称为博物千金,还听说您收养了一只会说话的猫,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吧,曲小姐若是能帮我一个忙,方大人的事自然不在话下。”

直视十二皇子的眼睛,曲柳挑起黛眉:“殿下请讲。”

“我想你也知道,我的家乡在西域的大漠中,那里只有河边的绿洲才能养活人民,可绿洲实在是太少了,所以我们经常发动战争,为的就是抢夺食物。”说道这儿,皇子顿了顿,似乎他的眼前出现了残酷的战争场面,那些血流成河,那些骨肉分离让他的表情悲伤:“常年的征战让两国都疲惫不堪,所以有了这次和亲,若是能让我的子民都能依水而居、丰衣足食,我苏蒙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

“依水而居?”

“只要曲小姐能想办法办成这件事,我会立刻让京外的驻兵回乡,而我也会留在京城做朝廷的人质。另外我听说你一直在找一粒仙丹,恰巧我这儿有一枚,到时候我愿意双手奉上。”

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明石一直要找的仙丹在他这儿?可要怎样才能把缺水的沙漠变成丰茂的绿洲?曲柳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对了,鲛珠!

只要有鲛珠,就能找到鲛人。而找到了鲛人,水源的事就不愁了。

想到这儿,她胸有成竹地笑起来:“既然皇子这么说,我自然会尽力去办。少则几日,多则半月,我一定给你答复。如果真能办成,那么你答应的事情……”

“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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