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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章 毒种 1

  

当我忐忑地走进骆日家时,万万没想到,这次会面竟以死亡的方式结束。

十几平方米的客厅很朴素,只有最基本的几件家具,所以显得空荡荡的。早春刚至,老式的吊扇缓缓转动,偶尔发出吱吱的噪音。旁边的吸顶灯里钻进了一只硕大的蛾子,它徒劳地挣扎着,撞在灯罩上发出突突的闷响。

“我打算和骆日分手。”简单的寒暄过后,我开门见山。

骆日的母亲正在给我倒茶,这句话让她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走过来把茶杯放在我的面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轻声向我询问原因。

“主要是性格合不来。”我谨慎地说。

她微微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沉默。

她今年只有四十五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一半,眼角和额头上皱纹密布,不过年轻时的清秀仍依稀可见。举手投足从容不迫,有一种沉静优雅的风范。

和骆日交往一年多,她对我客气而不失热情,很是通情达理,我想应不至于给我难堪。

“骆日太固执。”我打破了有点尴尬的沉默,“希望您能帮我开导他,我知道他最听您的话。”

“骆日不知道你要和他分手吧?”她的声音有点紧张。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似乎松了口气:“我有个不情之请,和他分手的事能不能晚点再说?等你们毕业后再讨论也不迟。”

我知道她是爱子心切,仓促行事对骆日的刺激太大。现在距离毕业还有四个多月,按理说也并非不能考虑,可我没办法拖下去。我避开她恳求的目光,冷淡地拒绝了。

“骆日平时对你那么好,就再等等吧?”她的语气近乎哀求。

骆日对我的确不错,这也是我答应和他交往的主要原因。

毕业前的这段日子我在殡仪馆的财务科实习,实习期即将结束我开始为工作发愁。向骆日求援,他也无计可施。如果再等到毕业再和骆日分手,那就太晚了。

这个理由不方便对骆日的母亲直说,我只能干脆地再次拒绝。

她的目光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吗?”

这句话像是在讥讽,我有点恼羞成怒:“有些事我没明说是顾及大家的面子,您要实在为难,我可以去和骆日谈。”

她面色惨白地**了一声:“别,我答应你。”

她缓缓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身体摇晃了一下,靠在衣柜上才没有摔倒。我赶紧过去扶住她,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抓住了我的手,触感冰凉。她把什么东西塞给了我?正在纳闷,她的身体倒了过来,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我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它深深地插进了骆日母亲的胸口!她缓缓地倒下,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她疯了吗?!

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我好不容易才把到嘴边的尖叫咽了回去。只不过是要和她的儿子分手,没必要用这样吧?!

花了几分钟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颈动脉,绝望地发现她已经死了。鲜血浸透了她胸前的衣服,身边洁白的地砖也被染红。那种诡异的笑容凝结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倒像是正在谈笑风生时猝遭杀害。

报警吗?一个平时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人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谁会相信?如果向警察坦陈我的来意,简直就等于宣告自己有杀人动机。

我呆呆地盯着衣柜的镜子:惨白的灯光下,一个年轻的女孩留着荷叶头,五官端庄精致,算得上漂亮。浓黑的眉毛下,平时明亮的眼睛变得黯淡。深蓝的短外套配上牛仔裤,勾勒出苗条的曲线,散发着精明利落的气息。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形象被贴上杀人凶手的标签。

看着骆日母亲的尸体,我有点悲哀,简直无法相信她会做出这种蠢事。端庄娴静的她变成这般模样,触目惊心的同时也彻底打碎了我对她的良好印象。世上的女孩也不止我一个,怎么也不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吧? 想到这里,愤恨的情绪涌上心头,即便爱子如狂,也不能成为陷害我的理由啊!

头顶突突的响声急促了许多,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那只蛾子仿佛也开始拼起命来,弄得我心烦意乱。

局势既然无法挽回,只能自救了。老家的邻居是位刑警,小时候不知给我讲了多少侦破故事。拜他所赐,我异常热爱推理小说,貌似这业余爱好现在倒有了用武之地。

我仔细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身体,幸好除了手上沾了点血,别的地方还算干净。

掏出纸巾,我小心翼翼地把刀柄上的指纹擦掉。最好的办法就是咬定离开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谢天谢地我不是个大嘴巴,除了她没人知道我今晚来是谈分手的事情。即便不能洗清嫌疑,至少显得没有杀人动机。

想了想,我把她戴的玉镯子摘下来,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她曾经对我半开玩笑地说,等她觉得我像她亲女儿时,就把镯子送给我。如今它对我来说是个有分量的砝码。

刚要出门,手机响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发现是骆日打来的,犹豫了片刻我接通电话,低声问他有什么事?

沉默了片刻,他哑着嗓子说:“刚才我杀了个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惊愕过后,我问清了他前因后果。嘱咐他在我赶到之前什么也别做,更不要被人发现。

考虑到乘坐出租车容易给司机留下印象,我选择了公交车。坐在后排不起眼的位置,我的头脑飞速运转,将概念的框架编织成周密的计划。

等我赶到后,午夜将至。公路上偶尔会有汽车飞速驶过。路边的两侧是片荒野,它向东南西三个方向蔓延而去,远处隐隐可见群山的轮廓。北方的远处是一片灯火,那里就是我和骆日的学校。

借着凄冷的月光,我下了公路,按照骆日说的方位走进荒野。地面上大都是些裸露在外的岩石,我深一脚浅一脚的踯躅而行。轻声喊着骆日的名字,片刻后得到了回应,骆日在不远处站起身,向我挥着手。他的个子很高,大概因为惊魂未定,显得有些佝偻。

“你总算来了。”他哆哆嗦嗦地说,“我都快坚持不住了。”

“找不到出租车,我坐公交车来的。”我没好气地说,“你打死的人在哪里?”

骆日指了指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我走了过去。

一个男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完全没有生命的迹象。蹲在他身边,借着手机的亮光,我看清了他的脸:大概五十多岁,留了个平头,穿着深色的衣裤。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左边的太阳穴处被打得血肉模糊。

“我坐着发呆,这个人从背后偷袭,我和他就扭打起来。他想用刀捅我,我顺手抓起石块打了几下,他就死了。”骆日瓮声瓮气地说,他那件土气的浅黄色夹克衫被撕开了几个口子,想必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你不是在改论文吗,跑到这里干什么?”我直起身。

“几天没睡好,出来散散步。”他小声说。

他有个习惯,心绪不宁的时候就会跑到这片荒野上发呆。我凝视着他那张端正憨厚的面孔,心中有点可怜,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见我半晌不吭声,骆日用干涩的声音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刚想开口,附近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声。我赶紧拉着骆日蹲了下来,紧张地四处张望。

月亮在云层中穿梭,荒野忽明忽暗。一股掺杂着砂石的强风掠过,呛得我透不过气。远处的高压电线随之发出呜呜的声音。真是风声鹤唳,我自嘲地想,站起身来。

“你说是他先动的手,警察未必相信。就算他们相信,也难保你不被判个防卫过当去坐牢!”我气急败坏地说,心中懊恼万分。早知道能出这种顺理成章和他分手的事,也不用去见他的母亲,弄得现在一团糟。

“你把和这个人厮打的过程告诉我,尤其是他袭击你的瞬间,说得越具体越好。”看着骆日露出迷惑的表情,我皱皱眉,“真是笨蛋,我要给你作证!”

“怎么作证?”他好像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会告诉警察,坐车回学校的时候看到了荒野中有一个人袭击另一个人。因为天黑没能看清,也无法确定就没有报警。刚下车就接到你的电话,赶过来后,我才意识到刚才是你被袭击了。”我笑了笑,“就算警察不会完全采信,但总比你一个人自说自话要好。”

“你知道,我不会撒谎。”骆日露出为难的神色。

的确,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他更不会撒谎的人。只要说出与事实不符的话,就会满脸通红声音发抖。为此我还特地请教过学心理学的朋友,朋友说有可能是他对撒谎有强烈的羞耻感造成的,最后笑着告诉我完全不用在意,这算是个难得的优点。

“没关系,你只要把事情的经过实话实说就行了。”我安慰他道,“你给我打电话,我赶了过来,这期间经过多久你有印象吗?”

他摇摇头:“光剩下害怕了。”

“你实话实说就行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柔声说,“其余的问题尽管往我身上推。”

从接听骆日的电话到赶到这里,我用了一个半小时。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母亲的死很快就会被发现,法医可以比较精确地检验出她的死亡时间,恰好能成为我的不在场证明。我确信这一路上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这镯子是?”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手腕上。

“今晚和你妈妈聊得很开心,她就送给我了。”我故作轻松,“我不好推脱就收下了。”

笑容短暂的浮现在骆日脸上,但他随即抽泣起来:“我现在杀了人,万一被判刑怎么办?”

我安慰了他几句,感到窃喜,又颇为厌烦:这种小事都经不起,以后遇见大风大浪还得了?和他分手果然是正确的。想到这里,我的内疚减轻了许多。

做母亲的试图陷害我,我反过来利用她的儿子,也算扯平了。

打了电话后警察很快赶了过来,他们简单地进行了询问。在他们开始勘察现场时,我和骆日被带上了警车。警车发动的一瞬间,我深吸一口气,对即将到来的审讯既紧张又期待。

事情的进展如我所料。

作为证人和疑犯,我受到了严厉的审问。内心有过几次慌乱和动摇,不过还是挺了过来。

对骆日母亲的死,我表现出适度的悲伤,歇斯底里反而令人生疑;对于骆日我则是声嘶力竭地为他辩白,故意说了些冲动的话,例如情愿替他偿命之类的,自我感觉将痴情女友的角色演得很到位。

有句话说得好:事关生死时,任何人都有成为最出色的演员的潜力。

警察问我和骆日为什么隔了很久才报警,我蔫头耷脑的承认,当时害怕骆日受到牵连,动过掩埋尸体的念头,后来理智占了上风,才报的警。

两天后,骆日和我恢复了自由。被骆日打死的人有拦路抢劫的前科,在他手中也发现了一把折叠刀,由此认定骆日是正当防卫。

事后得知,骆日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我的意图,对于有关时间的问题他都用“不清楚”,“没印象”来回答,当他得知母亲的死讯后,哭成了泪人。被问及我的证词是否真实,骆日抽泣着说他相信我。果然,让死者的儿子替我作证,再有力不过。

骆日因为母亲的死异常消沉,在我体贴入微的照顾下逐渐恢复,对我感激涕零。我在宽慰的同时也开始盘算:短时间内还不能和他分手,否则就会引人怀疑。

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一周,我刚稍感安心,宋晓宇却不识时务地来添乱。

这天下班后我发现单位门口停着他那辆显眼的红色跑车,顿时一身冷汗。

宋晓宇站在车边,露出灿烂的笑容。他留着卡拉扬式的分头,整齐而不失奔放。眼鼻的轮廓很深,有点像是混血儿。薄薄的嘴唇时常带着微笑,说话的声音也很有磁性,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非常多。

“有时间吗?”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左右张望,幸好没有相熟的同事。我赶紧上了车,让他换个地方谈。

他是学生会的主席,家境很好。两个多月前他对我表白,被我当场拒绝。轻易到手的东西往往不会珍惜,我担心成为他的玩物。冷冰冰地没有好脸色反而激发了他的征服欲,对我追得更紧,这些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内。

骆日知道这件事,还劝我对宋晓宇的态度别太恶劣,毕竟大家都是同学,应该留点面子。说归说,我知道他心里还是很受用。

前些日子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自己正在为工作发愁,宋晓宇立刻大包大揽,说如果我对殡仪馆的工作挺满意的,不如说让他父亲帮忙,碰巧殡仪馆的领导是他父亲的朋友,我这才决心和骆日分手。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生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看来我真有先见之明。

十几分钟后,我们走进了一家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灯光昏暗,顾客稀少,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是天然还是人造的香味。一个黑衣少女坐在角落的钢琴前弹奏出慵懒的音乐。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骆日分手?”他用手理了一下头发,“我可已经告诉爸爸你是我的女朋友了。

“你这是自作主张。”我有气无力地说。

他把身子向后仰去,马上又向前俯身,声音有些激动:“我要不这么说,爸爸也不会帮你的忙。现在他催我带你回家见个面,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心里有苦难言。

此话一出,我俩同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一曲弹罢,黑衣少女换了首曲子,细密连绵的旋律流水般地泄进我的耳朵,我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宋晓宇微蹙双眉,细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打。

“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谈谈吧,你别担心……”他做了个安慰的手势,“我知道他母亲刚去世,谈这事不是时候,可我也是被催得太紧。他要是真爱你,明白只有我才能给你真正的幸福,应该也会心甘情愿的放手。”

我默默地考虑了很久,开口道:“别告诉他我知道这件事。”

“放心吧!”宋晓宇笑了起来,“我当然要维护你的形象。”

最后一个音符高亢地响起,黑衣少女的双手离开琴键,举起来停在耳边,仿佛陶醉在自己演奏里。几个客人开始鼓掌。

宋晓宇要送我回家,我婉言谢绝。目送他驾车而去,我也上了公交车。

汽车在一条两侧是白杨树和农田的道路上行驶了五分钟,在岔路口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路,穿过一排排待拆迁的平房,视线豁然开朗。远处的黄土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几栋银灰色的高楼,那就是我的住处。这些居民楼建成不久,周边规划尚未完善,加上地处偏僻,住户颇为寥落。我之所以选择这里是看中它离单位很近,而且租金也不贵。

刚打开门我就被吓了一跳,一具男尸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他躺在客厅的中间,微张着嘴,一双眼睛死鱼般的凸出,脸色铁青。幸亏在殡仪馆实习了几个月,样貌更惨的尸体我也见过,不然非当场昏倒不可。

即便如此,这意外的冲击还是把我弄得头晕目眩,半天才回过神。

报警当然是最方便的选择,可我该怎么解释尸体的来龙去脉?骆日母亲的死还没结案,我还没完全洗清嫌疑,上次的审讯我好不容易挺了过来,倘若警察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穷追不舍,我迟早会精神崩溃。

我赶紧走进屋,把门关好。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打量着面前的尸体。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相貌平平,衣着朴素,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勒痕说明了他的死因。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尸体已经轻微腐烂,看来死了有一段时间。

夕阳透过玻璃,斜斜地照在尸体上。虽然只是临时居所,但还是被我用心整理和装饰得很典雅,这具尸体就像是洁白浴缸里的一只死苍蝇,刺眼、恶心、恐怖。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尸臭,必须得把他尽快处理掉。但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也不是办法,万一被人看到我更是百口莫辩。

走进卧室关上门,躺在床上我烦躁地翻来覆去,心事重重驱散了对尸体的恐惧。这件事绝对不简单,从中能嗅出阴谋的味道。万事不离动机,做这件事的人有什么动机呢?完全想不通。

骆日是首要怀疑对象,他有我房门的钥匙。莫非他发现我和他母亲的死有关?不,那样他直接向警察举报就可以,何必故弄玄虚。

我给骆日打电话,显示无法接通,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客厅里忽然响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有点像是轮胎漏气,又像是痛苦低沉的**。那具尸体又活过来了不成?!

我触电般地跳起来,心惊胆战地走过去张望,发现尸体的腹部鼓起来一些,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的。空气里有种轻微而难以形容的恶臭,我松了口气,在殡仪馆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时把我吓得不轻,还以为死人的肚子里会钻出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尸气外泄。

我的眼睛亮了,上次听到这种声音是几天前,那天傍晚殡仪馆运来三十多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彻夜未眠,刚过四点我就爬了起来。强压恶心和恐惧,我把尸体装进洗衣机的包装纸箱里。一直懒得扔掉,没想到派上了这种用场。仔细地用胶带把它密封好,以免漏出什么味道或是散架。气喘吁吁地搬出楼,冷嗖嗖的晨风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楼房的拐角处有一间食杂店,也是附近唯一有灯火的所在。那里停着辆出租车,以前我早起时经常见到。那个夜班司机好像是食杂店老板的亲戚,时常会来这里吃早点,顺便碰运气看能否载到客人。

见我招手,他迅速地把车开了过来,帮我将洗衣机包装箱装进车后备箱。我默默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演算起自己的计划,以确保万无一失。

前些日子郊区的盘山公路上有辆大客车掉下悬崖,车上三十多个人全部身亡,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死难者全找到,尸体被认领完毕后送到了殡仪馆,明天集体火化。趁这机会把这具尸体烧成灰,一了百了,即便有什么阴谋,死不承认能奈我何。

殡仪馆灰色的围墙出现在前方。我下车和门岗的老爷子打了个招呼,他睡眼朦胧地把门打开,又回屋趴在桌子上睡觉去了。我让车停在办公楼的旁边。这里离停尸间尚有一段距离,但我不想让司机有任何猜疑。

白色的办公楼身后有条幽静的小路,走到尽头就能看到一栋灰色的水泥建筑,依山而建,楼后是怪石嶙峋的山崖,两侧是绿油油的草坪。也许是因为心理作用,感觉死气沉沉,那里就是停尸间。

拖着箱子向停尸间走去,我的心情宛如风中之烛。要是万一有人这时和我打个招呼,我非晕死过去不可。

把尸体弄进停尸间,放到推车上,我累得差点瘫倒在地。平日听同事们议论,对这所殡仪馆的管理有什么漏洞我再清楚不过。比如看守停尸间的那个家伙夜班时基本看不到影子,连门都懒得锁。

多出一具尸体,他是断然不会注意的,我满意地点点头。总共也没来这里几次,生怕沾上晦气。现在计划成功了一半,面对着昏暗灯光下一屋子的尸体,我非但没有畏惧,反倒格外轻松。

如我所料,今天工人们忙得人仰马翻,当那具尸体被推出来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口干舌燥。看他们匆匆忙忙地把尸体推进了焚化炉,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全是冷汗。虽说相信不可能出意外,但归根到底这是个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由得不紧张。

骨灰出炉后,我走过去告诉工人,领导让我来取它,很顺利地就拿到了手。

午休时我溜了出来,把骨灰倒进了后山的臭水沟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借口身体不舒服,我提前下了班。回到住处我开始大扫除,地板擦了三遍,屋内的空气也焕然一新。扫除结束后我才想到今天为了避免被人打扰没开手机,刚打开就来了一连串的短信,提示骆日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

刚想回电话问个究竟,门铃响了起来,透过门镜看去,骆日一脸不安地站在楼道里。

让他进来后我怒气冲冲地问他昨晚哪里去了,他歉意地说昨晚没注意手机没电,今天下午发现我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我的电话却又打不通了,放心不下就赶过来看看。

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很平静,看来没有撒谎。

“你昨晚找我有什么事吗?”骆日问。

“我被尸体吓得半死,关键时刻却指望不上你。”我冷冷地说。

“谁的尸体?”骆日瞪大了眼睛问我,“你报警没有?”

“蟑螂的尸体。” 我想诈他一下。

骆日自告奋勇地要做晚饭,说是要露两手给我看看。

浓郁的香气从厨房阵阵飘出,我不太会做饭,晚饭大多都是糊弄了事。骆日对此很不以为然,说长久下去对健康不好,时常来给我做晚饭,想到这种情况持续不了多久了,我还是有点失落。

晚饭后,我俩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他的脸被夕阳染得通红,这也是个五官端正,面部棱角分明的男孩。嘴唇有点厚,给人一种憨厚稳重的感觉。和他在一起也的确很有安全感,可惜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的感觉。

“咱们好久没聊推理小说了。”他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挠了挠头,“上次你和我谈论有关树叶的一句话。”

“想要树叶不被发现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它藏到树林里。”我淡淡地说。

“我后来想了想,要是找不到树林呢?”他追问。

“那就把树叶烧了。”话刚出口我就吃了一惊,该死,我怎么会这么回答!难道他是在套我的话?

骆日注意到我难看的脸色,我借机说今天太累要早点休息,把他打发走了。

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疑问不断地涌出,我用手捂住额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此时此刻绝不能乱了方寸,没准只是因为我心虚的缘故。

过去的一天把我折腾的够呛,虽然满腹疑云,但脑袋一挨枕头就沉沉地睡去了。手机不知响了多久才把我给吵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我发现还不到六点。

“你赶紧来学校。骆日出事了!”老师冷峻的声音让我的怒气陡然消散。

骆日的尸体是在旧教学楼下被发现的,死状很惨。身体匍匐在坚硬的水泥地下,头颅在三米开外的花坛里,自杀或是他杀尚未确定。

他的死法很蹊跷,一根细细的铁丝一端系在实验台的水管上,另一端套住了他的脖子。他从六楼实验室的窗口坠落,还未落地就身首异处。

“太惨了,你还是别看为好。”向我介绍完情况,老师叹息道。

我默然点头。此时现场勘查完毕,骆日的尸体覆盖着白布被抬上车。

确实是太惨了。就算为了确保自杀成功,也很少有人敢这么惨烈的手段。若是他杀,那凶手必然是和他有深仇大恨,否则不必如此凶狠。

春风和煦,我却全身颤抖。灰色的水泥路面上,喷溅状分布的血迹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花坛的冬青树丛上也沾着一大片凝固的血,想必这就是骆日头颅的掉落位置。我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不忍再看。

昨晚还好好的人,一夜后就变成这个样子。母亲的丧期还没有结束,儿子又追随而去,未免太过悲惨。他的死让我全无解脱的快感,只剩下惊诧。

骆日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两点左右,那时我正在呼呼大睡。虽然没人能为我证明,但也没人见到我在学校出入。所以警察只是对我进行了简单的询问。

我抬头看看旧教学楼,骆日坠楼的那个老式的木窗被撞得几乎散架,玻璃没一块完整的,下边的合叶勉强拉住了窗框。疑惑爬上我的心头:要是自杀,他可以从容地打开窗再跳下去,何必非得破窗而出?

警察也注意到了这点,可听说实验室里没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无法认定是他杀。

将近傍晚,警察对骆日家的搜查也已结束。老师找到我,希望我去整理骆日的遗物,因为他再无亲人。

觉得不好推脱,我接过他递来的钥匙,就去了骆日的家。

故地重游,我的感觉很复杂。短短数日的经历让我饱尝各种滋味,现在我重新回到了这里,人生真是不可思议。

屋子里有明显被警察搜查过的痕迹。我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吸顶灯,那只蛾子已经死了,蜷缩成一团,倘若不是翅膀还没破碎,只会把它当成是一块污渍。

沙发被夕阳祥和的光芒笼罩,积了层薄薄的灰尘,我就是坐在那里和骆日的母亲谈话,短短数日,这里已经成了无主之宅。骆日母子何尝不像这灰尘,看似安静的存在,一阵命运之风掠过,他们便消失无踪。

我走进骆日的房间,它狭小而整洁,我心不在焉地挑拣东西,不小心把一支笔掉在书桌下边,弯腰去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还是半年前,有次我发现骆日向书桌底下藏什么,他告诉我是他的日记,说等到我和他结婚后才可以给我看。

凭着记忆我找到了那个地板上的暗格,吃力地打开,一本褐色封面的日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本想马上翻阅,越来越暗的天色提醒我还是带回去再说。

刚要离开,却感到一阵尿意。想到要去附近那个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我就一阵反胃。骆日家没有厕所,准确地说,是有厕所而不能用。

我第一次登门想要方便时,骆日的母亲叫我去楼外的公共厕所。后来骆日告诉我家中并非没有厕所,但从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再使用了,他压低声音告诉我,因为他的父亲就死在那里,母亲深受刺激就将它给彻底封闭。

警察没有疏漏这个神秘的空间,门已经被撬开了。我向里边张望,右边是一扇破旧的木窗,窗台离地不足半米。左边是一个肮脏不堪的浴缸,浴缸旁边是个水锈累累的面盆,蹲式的便池在正对门的墙下。

从来没见过厕所里会有这么大的窗户。尽管对面是座工厂的仓库,没人能偷窥这里,我还是觉得很别扭,算了,还是出去再说吧!

一股冷冷的晚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才注意到那扇窗上缺了一块玻璃。

某种古怪的感觉促使我走到窗前。奇怪,从痕迹上可以轻易地判断出玻璃是最近才被取下来的。是谁,又出自什么目的取下这块玻璃呢?

我打了个冷颤,一半因为尿意,一半出自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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