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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章 毒种2

  

回到住处,一口气读完骆日的日记,我疲惫地合上双眼。

日记是从他初一开始,里边尽是些无聊的内容,名曰日记,实际上就是本流水账。日期和天气的下边,两三句话就记录了当天的内容,都是些生活如何美好,母亲如何言传身教要他诚实做人之类的内容,简直就是应付老师用的作业型日记嘛!这种东西还要神神秘秘地等到结婚后再看,骆日是怎么想的?

令我在意的只有一处地方。

2005年9月1日,晴:那时我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那时是什么时候,出事又是指什么?

我想到了骆日父亲的自杀。骆日警告过我,他父亲的死对他母亲的刺激很大,千万不能在她的面前提及此事。至于他父亲自杀的前因后果骆日也不清楚,当时他才三岁。

陈年旧事我没兴趣,但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可能和骆日母亲的死有关。要是追查出结果,没准能彻底洗清我的嫌疑,同时也能了却心病,让我不至于为别人的只言片语就心惊肉跳。

第二天下班后,我又来到骆日住的那栋楼,问及骆日父亲的死,都说不清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看到有个老爷子坐在小街上晒太阳,得知他自从楼建成就在这里住。告诉他我是骆日的女朋友,好话说尽他才算松了口。我扶老爷子坐在路边的马扎上,让他详细讲讲当年的事。

从他的叙述中我得知,骆日的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工人。十九年前的一个傍晚,他忽然自杀身亡。警察调查到他死的前一天在工厂里把车间主任打伤了,认为他是惊恐导致的自杀。

荒诞的理由,我轻轻摇头,居然为点小事就会死,还算男人吗?

老爷子接下来的话把我的轻蔑一扫而光:“他死的真够惨的,跳楼也就算了,还在脖子上套了根细铁丝,脑袋都被勒下来了,太惨了…”

“他是不是撞开窗子跳出来的?”我脱口而出。

“对啊,你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回答他,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见鬼!父子俩居然连死的方式都相同,太邪门了吧?!

正值黄昏,金黄色的夕阳笼罩着小街,我和老爷子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没什么行人,我和他都沉默着,气氛显得有点怪异。

我抬起头,注视着那扇少了一块玻璃的窗户。眼前忽然萌生出幻觉:窗子被猛地撞开,一个男人落了下来,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身体和脑袋分了家,重重地落在地面上。无头的身体抽搐着,抬起手,像是在寻找自己的头颅,随之一片血雾缓缓飘下。

我连忙摇摇头,驱散了这可怕的景象。

“厕所里弄那么大一扇窗不别扭吗?”我问老爷子。

“那面墙漏风,房产来修了几次也没修好,后来骆日的爹一生气,干脆把墙砸了改成窗,说这样反倒严实了。”老爷子叹气,“他那坏脾气是出了名的。”

“骆日小时候出过什么事故吗?”告辞前我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没有。”老爷子努力地回忆着,“反正我没见过。”

几分钟后,我站在那扇窗的面前,对面仓库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向下看去,因为是六楼,只能看到仓库的墙角。古怪的感觉再次触动了我的心,我把头从那个没有玻璃的窗口探出,楼下狭窄的小街尽收眼底。

刚把脑袋缩回来,我身后的地板嘎吱嘎吱地怪叫起来,屋里还有别人!我没有愚蠢到马上回头,当机立断地对窗外发出凄厉的尖叫,一声接一声。

缓慢的脚步声变成了奔跑的声音,然后是开门的动静,那个人跑了出去。我擦擦脑门上的冷汗,如果刚才傻乎乎地转身去看,弄不好已经被那个人给放倒了。

把头再次从窗口探出,很快,楼门口窜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宋晓宇!

我紧皱双眉,这小子在跟踪我?

闻声而来的邻居蜂拥而入,屋子里顿时变得人声鼎沸。一位大婶将我从窗边拉开:“姑娘,你这么向外看很危险啊,当心摔下去。”

“没事,我心里有数。”我随口答道,那种古怪的感觉又冒了出来。看看插销,它们都已报废,窗框也有裂纹,应该就是骆日父亲出事时留下的痕迹。

“离它远点吧,不吉利。”大婶说,她的神情透着股厌恶。

“你是骆日的女朋友吧?”有人认出了我,“出了什么事?”

我撒了个小谎,说有小偷闯了进来,被发现后逃之夭夭。见我坚持不用报警,他们善意地提醒我看看少没少什么东西后就各回各家。我请大婶留了下来。

“骆日父亲死的时候您在这楼里住吧?”从刚才的表情我对此事有所了解。

大婶很不愿意旧事重提,经我再三恳求,才开了口:“那件事太惨,现在想起来我还害怕,要不是看你这么想知道,我真不愿意说。”

她就住在隔壁,出事的那天她听到骆日的母亲在叫喊,接下来是一声闷响,后来她才知道是骆日的父亲撞开窗跳楼的声音。

“后来听她说,她放好洗澡水,骆日的爸爸进去后就把门反锁了。她觉得不对劲,那几天他情绪很差。赶紧找出钥匙打开门,还是晚了。”大婶叹息道,“这男人够狠心的,就这么撇下她们娘儿俩走了。”

“骆日的妈妈喊了些什么?”

“她一边喊儿子的名字一边喊出事了。”大婶摇摇头,“她也是乱了阵脚,三岁的孩子能帮上什么忙?”

“是啊,三岁的孩子能帮上什么忙……”我低声附和。

送走大婶,我陷入了沉思。

回住处的路上,宋晓宇来了电话,非要和我见面。我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夜晚的大海格外平静。太阳已经下山,天边被染成一片深邃的蓝色。海天间的界限消失不见,融为一体,让人有种宛如梦幻般的宁静之感。

旁边的椅子坐着一对情侣,在微凉的海风中低声倾诉。

“方便的话,明天晚上去见见我的父母吧?”宋晓宇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骆日的死因还没弄明白,我这么做,别人会怎么看?”我把他的手拨开。

“我知道这不太合适。”宋晓宇尴尬地笑笑,“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不想让你为难,可这也是形势所迫。”

“你爱我的表现形式就是跟踪么?”我冷冷地问。

“我是在关心你。”宋晓宇叹了口气,“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跟你说,怕伤了感情。”

“你还是说出来的好。”我冷笑一声,“我倒想听听能怎么伤感情。”

“骆日的母亲真的不是你杀的?”他压低声音,直勾勾地看着我。

“这个玩笑一点不好笑!”我用气愤来掩盖心中的惊慌,“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胡说八道!”

“别生气。”他慌慌张张地安慰我,“我不是怀疑你。今天下午我开车时无意间看到你去骆日的家,喊了你几声,你没听见,我就跟你上了楼。看到你在发呆,我心里就有点忐忑。我不知道你去的目的是什么,就胡思乱想起来。”

“原来在你的眼里我很可疑。”我幽幽地说。

“那也是因为我太在意你……”宋晓宇叹息道。听我发出不以为然的哼声,他陷入了沉默。

波涛声虽然单调,但也很有节奏。海浪时而猛烈地撞击过来,然后又随着扑打声消逝;时而漫无边际地缓缓涌来,行将消逝时又骤然发出一阵长鸣。此刻我真的很羡慕大海的随心所欲,至少它不用把秘密掩藏在心底。

“你知道吗?无数次的梦中我抓住了你的手,觉得很温暖,很安心。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只是左手握住了右手……”宋晓宇自言自语似的说,“还有很多次我梦见你生气了,于是我从背后抱住你。你转过脸给了我一个甜美温柔的微笑,我的心都融化了,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只是抱住了被子。这种失落的滋味你明白吗?”

听他说的情真意切,我的心也有点酸楚。拍拍他的胳膊以表安慰,他顺势握住了我的手,这一次我没有挣脱。

“我最担心你认为我让爸爸帮你的忙,是一种交换。”宋晓宇的声音有点颤抖,“你要真那么想我就太痛苦了,我只是想为心爱的人做一点事情……你能理解吗?”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扭过脸,我微微点点头。

“明天去见我的父母吧!”他用恳求的语气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诚意。”

“你这么有诚意,我尖叫的时候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调侃道。

“别说了,你差点没吓死我。”宋晓宇笑出了声,“我那纯粹是本能反应,要是在解释清楚之前先挨顿揍就太冤了。”

我也哈哈大笑起来,算是默认了他的邀请。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他的家,一栋装修豪华的别墅,不过他的父母倒是没什么架子,对我很热情。出乎我意料的是,宋晓宇提出了毕业后就和我订婚的请求,两位老人也满口答应。

回到住处后我有点晕晕的,没想到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说实话,对宋晓宇我开始也并没有多喜欢,看重的还是他父亲能助我一臂之力。他对我这么认真,反而让我有点羞愧。

和他踏踏实实地在一起也不错,我想。

接下来的几天宛如梦幻,他带我出入各种高档消费场所,把我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还买了一堆以前我很想要,但买不起的东西送给我。

我退掉了房子,搬回学校住。一是因为在存放过尸体的房间里住始终令我不舒服,二来也可以摆脱对骆日的回忆。

周六是我的生日,他带我去和朋友聚会,说是要庆祝一下。我提醒他,和我交往不要太张扬,骆日的死因还没查清,免得自揽嫌疑。

“怀疑什么?”他耸耸肩,“追求爱情是每个人的自由,谁也无权干涉。你觉得我像是个愚蠢到为了追求女孩而杀人的家伙么?如果连这个都要怀疑,那警察也不用干别的了。”

那天晚上我们闹到很晚,作为聚会的主角,我被灌了不少啤酒,回到宿舍后倒头便睡。

不料我却被噩梦惊醒。

在梦中我向下坠落,脖颈一阵刺痛,头被铁丝勒了下来。我从一个奇异的角度看着自己无头的躯体继续坠落,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睡衣被冷汗浸透,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了某种诡异的旋律:沙哑的女声,奇怪而凌乱的节奏,在狂热且杂乱地诉说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是骆日母亲的声音!我惊愕地四下张望,声音却戛然而止。屋子里只有同学均匀的呼吸声。

2005年9月1日,晴:那时我出事了,出事了,出事了。

我轻声重复着骆日的这段日记,一阵惊悚和兴奋让我的每个汗毛孔都为之战栗。望望窗外,天已经亮了。我觉得口干舌燥,头疼欲裂。喝了点水,我走出宿舍楼,在校园的路上散步。

如果推断不错的话,骆日父亲死亡的秘密已经被我破解开了!

我正在犹豫着是否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宋晓宇,身后响起了喇叭声。我回头看去,是宋晓宇那辆红色跑车,但开车的是他的朋友,学生会的一个干事。

“这么早就起来用功啊。”他下车走到我身边打趣道。

“别说风凉话了。”我懒懒地说,“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刚考了驾照我出去兜兜风。”他兴高采烈地说,“好不容易才把车借来,非把瘾过足不可。”

这辆车是宋晓宇的心爱之物,从没见过他让别人开过,有次老师想过过瘾他都没松口。我好奇地问他是怎么借来的。

“帮他修改论文呗。哎,苦差事。”他夸张地叹气,“兜完风还得开到他家的车库,再三嘱咐我十点前准时还他,要是刮了碰了就跟我没完。”

嘱咐他小心点开,我让开了路。看着汽车远去,我皱起了眉头。

我在外边忙活了一整天。宋晓宇来电话时我告诉他,我被单位临时抓去加班了。他要我下班后早点回来,晚上去学校的后山散步。

夜风拂面,树涛阵阵,月光妩媚。青石板小路像是从山巅飘下的玉带,我和宋晓宇在山路上信步而行。

“我想谈谈骆日父亲的死。”我把衣服裹紧了些,“这可是今天的新发现。”

宋晓宇微微变色:“你就不觉得煞风景?”

“下不为例行不行?”我用撒娇的口吻说,见他默认了,便娓娓道来,“父子俩死于相同的方式,够奇怪吧,更奇怪的是他们的死法,为什么要用细铁丝自杀呢?其实很简单,细铁丝不易被发现并且可以弄成各种形状。”

“有意思,愿闻其详。”宋晓宇点头赞许。

“骆日的日记里曾经反复强调过他出事了。”谈及日记,宋晓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装作没看见,“邻居的大婶说,骆日父亲死的那天,她听到骆日的母亲边叫儿子边喊出事了。骆日,出事了,她很自然地是这样断句的。可实际是‘骆日出事了!’”

“有什么区别?”宋晓宇扬起眉毛。

“区别就在于,当骆日的母亲趴在窗上这样叫喊时,骆日的父亲爱子心切,顾不得多想就会出于本能地也去张望。我实际观察过,不打开窗是看不到下边的街道的。”我顿了顿,“骆日的父亲面临两种选择。第一,打开插销开窗向下看,那需要花点时间;第二,把脑袋从没有玻璃的窗口伸出去向下看。心急如焚的情况下,你觉得他会选择哪种方式?”

“要是换做喊你出事了,我选择第二种。”宋晓宇微笑道。

我微微一笑作为回应:“骆日的母亲在准备洗澡水时,就把细铁丝的一端固定在水龙头上,贴着墙的边角把铁丝拉到那扇没有玻璃的窗框上,按照窗框的形状,做出一个方形的套子。骆日的父亲把头伸出去察看时,就等于自己把脑袋伸进了铁丝套。”

“你是说骆日的母亲把丈夫推了下去?”他吸了口气,“这想法挺奇妙。他落下去时,身体的重量会把铁丝拉直,谁也看不出铁丝原来的形状了。但我有个疑问,即便铁丝再细,也有可能被发现哦。”

“如果在视线不好的情况下呢?”我凝视着他,“别忘了那里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就像骆日死的那天,实验室里没开灯,黑洞洞的,很难注意到铁丝的存在。”

宋晓宇皱起眉头:“你怎么又扯到骆日身上去了?”

“骆日的父亲据说也是个彪形大汉,他那瘦小的妻子按理说也没法把他推下去。然而这个谜团在我那天把头伸出窗口时就得到了解答。”我岔开话题,“我的个子尚且要微微弯腰才能把头伸出去,骆日的父亲要半蹲才能做到。”我笑起来,“你背朝我半蹲,重心向前,我朝你的屁股上来一脚,看你会不会滚下山去?”

“免了,毫无疑问的结论就别拿我做实验了。”宋晓宇摆摆手,“不过这种事你该去和警察说,告诉我有什么意义呢?”

我停下脚步:“我是要赶在你杀我之前说出来,不然你就没机会知道了。”

瞬间空气突然凝固了,树涛声也停了下来。一只大鸟受惊似的飞了起来,扑腾着翅膀在我的头顶掠过,没入树林中没了声息。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阵隆隆声,迫近后才发现是风的咆哮,树涛陡然变成了巨浪,树冠猛地低头,又朝反方向迅速甩过去,除了几棵粗壮的大树,其余的树木都开始齐刷刷地摇摆起来。

我和宋晓宇赶忙背对着风来的方向而立,几分钟后风势才平缓下来。

“千辛万苦追到手,然后杀了你。”宋晓宇苦笑起来,“我疯了吧?”

“没人相信对你才有利。”我怅然道,“今早我看你把车借出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连老师的面子都不给,会为了修改论文就借给他?当他告诉我你要他把车开到你家车库时,我就更觉得不对劲了。上次你开车带我去你家,下坡后拐弯时我也觉得挺惊险,何况是那个新手?”

“你今天起来的挺早。”他喃喃自语。

“昨晚灌我那么多酒看来没多大作用。”我叹息道,“我开始只是怀疑,还不能肯定。今天我去了你家,发现通往车库的窄道上住了个老乞丐,我就为他的性命担忧了。”

他咧嘴笑笑,“他住在那里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没好心到让乞丐住在你家院墙下。”我讥讽地说,“简单点说,你那个朋友不知道那条窄道上有人,你很清楚按照他的车技,下坡后再急转弯,肯定会撞到那个乞丐。你别插嘴,我知道你和他无冤无仇。你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朋友出事后打电话求援,然后你就赶去为他作证,证明你俩当时在一起,编造些那个老乞丐是自己冲过来之类的谎言。我的尸体被发现后,你就有了不在场证明。以后即使他怀疑你和我的死有关,被人抓住把柄他也不敢声张。”

宋晓宇收敛了笑容:“你是推理小说中毒了。”

“耐心听我说完吧。”我不慌不忙地说,“首先,今晚你父母不在家,我观察了周围的环境,撞了人也不可能被发觉;其次,咱们上山时你只拣石板路走就防止留下足迹;最后,也是最容易证明的,你那朋友好不容易借来一次名车,肯定会过足瘾后准点还给你。”我看看表,“现在马上就到十点了,咱们不如等等他的电话?”

我和他相顾无言。刚才没入林中的那只鸟又飞了出来,停留在树梢上,发出凄厉的叫声。这种声音在空旷的山林中回响,像是有无数只同伴在对它做出回应。

招牌式的微笑浮现在宋晓宇的脸上,他柔声说:“我看不必了。”

他的右手从裤袋里抽出,紧攥着一根电线。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宋晓宇是一个多月前被捕的,但他拼命勒住我脖子时的窒息与恐惧,至今仍记忆犹新。

几个警察把他拖走时,他的眼神像一只困兽,疯狂而又不甘。他以为我只是在要挟他,没想到我真的会报警。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无法相信人的相貌会有这么剧烈的改变。这是那个在海边对我温情表白的宋晓宇吗?

我也不希望是这种结局,可我知道他的杀心已定。

宋晓宇是个聪明人,否则也想不出这种谋杀手段。但他聪明过了头,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杀了骆日,不过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来解释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谋害我。经过几次审问,他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吐露实情。

他的供述令我大为惊愕。

两个月前学校组织的一次聚餐中,骆日喝醉了。宋晓宇从他的口中得知,骆日的父亲是被妻子谋害,心里便动了邪念。他找到骆日的母亲,试探之下发现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罪行已被儿子发现,以此要挟她促使儿子和我分手。虽然他知道我也有分手的打算,但顾虑骆日是个很固执的人,倘若不借助骆日母亲之力,事情闹大了,重面子的父母绝对不会同意他和我来往,所以必须暗中解决。

骆日的母亲死后,骆日约他去实验室,揭穿了他的阴谋,并且认定是他害死了母亲,发誓要杀了他报仇。狡辩无效,宋晓宇见骆日趴在窗边,觉得是天赐良机,就把他推了下去。铁丝的事,他坚称自己一无所知。

若是如他所说,那岂非骆日自己布置好现场,就等他去推了?但身陷囹圄,他也没有撒谎的立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不通。

骆日死后,宋晓宇不清楚我是否知道他威逼骆日母亲的事,又不敢问。他担心万一我揭发,那他既有杀害骆日母亲的嫌疑,又有杀害骆日的动机,那就大事不妙,便暗地跟踪我。

我原本是想通过追查骆日父亲的死,来证明骆日母亲有足够的自杀动机,以洗清自己。宋晓宇却以为骆日把事情告诉了我,而我是在寻找证据以此要挟他。在骆日家的那次他就想把我给推下楼,结果被我惊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用追求我的办法试图斩草除根。

坐在广场边的椅子上,望着漫天飞絮,我自嘲地笑了。这些飞絮就像宋晓宇的甜言蜜语,美丽倒是美丽,可迟早要落在尘埃里任人践踏。

我已经对他几乎完全信任,若不是那个噩梦把我惊醒,发现他把车借给别人,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我总觉得他对我尖叫的反应实在有点可疑。也就是这一点疑心救了我的命。

一枚飞絮飘到面前,我信手抓住,端详着它洁白的绒毛。

在他甜言蜜语的同时,心里早已将我置于死地,以后我还能相信谁,还敢相信谁?

我凄凉地笑笑,把飞絮放在掌心,吹了口气试图让它重新飞起。或许是因为在手中受了潮,刚脱离指尖,它就颓然落地。

我凝视着身旁的柳树,它抽出了嫩绿的枝条,我甚至能闻到树叶的青涩之味。

我不由得想到了骆日的母亲。

原来她的未老先衰并非身体因素,忧郁也不是与生俱来。我忽然对她萌生出深深的悲悯。想必这些年来她饱受良心的折磨,罪行被揭发对或许反而是一种解脱,但儿子要是知道了,那足以令她死不瞑目。

难怪我最后见她时她会恳求我迟些和骆日分手,她那时应该有了一死了之的决心,担心我此时离开,会让儿子受到双重打击。我那句赌气的话,在已成惊弓之鸟的她听来,以为我也知道了那件事,并以此威胁。没想到随口一说,竟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她用那种方式死在我的面前,是在报复我吗?也许是吧,出于愤恨我的薄情,但我更觉得这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求,让我无法在她死后立刻往骆日的伤口上撒盐。

解脱,担忧,愤恨混合起来,才让她在死时露出那种诡异的微笑。我咬住嘴唇,她犯下了深重的罪行,可这些年的煎熬,加上她的结局,足以偿还有余。

如今阳光和煦,万物生机勃勃,她却已经默默地死去。

如此深爱儿子的母亲,为何要对丈夫痛下杀手?我想不通。

宋晓宇没有放过我,他诬陷是我谋杀了骆日的母亲,想要获取一线生机。那时我心灰意冷,觉得枉费心机却落到这般田地,打算如被审讯就如实交代,然后听天由命。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骆日的一封亲笔信寄到了警察手中。他在信中承认是自己因为仇恨,那晚在我出门后他进屋杀害了母亲,迅速赶回学校,在荒野上发呆时遭人袭击。灵机一动,利用我的目击来替他作证。他给朋友留下这封信,是担心自己被宋晓宇所害,万一我被牵连进去,就邮寄给警察为我洗冤。

信的内容合情合理,案件尘埃落定。我知道这并非实情,却没勇气说出真相。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想到这对死去的母子,我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深深的愧疚。

行人向我投来差异的目光,我擦干泪水,穿过人流熙攘的广场,走向商场。

宋晓宇的父亲被儿子的罪行刺激,心脏病突发身亡,母亲变得神志恍惚。我也没有得到转正的机会,本想离开这个城市,但还是留了下来。工作难找,暂且在一家商场做起了售货员。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是在期待谜团总有一天会揭开。

不小心踩到了身边一个人的脚,我连忙停下来道歉。

“你是……骆日的女朋友?”身穿黑色套装的中年妇女声音嘶哑地问。

我纳闷地看着她,有点眼熟,但没更深的印象。

“我和丈夫以前是骆日家的邻居,几个月前我和丈夫就在这里看到你俩手挽手的逛街。”她微笑道,“没想到他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对你印象很深啊。”

我想起来了!那次骆日还点头向他们打招呼,错身而过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端憎恨的表情,把我吓了一跳。问他这两个人是谁,他只说了句:“他还挺逍遥!”

那时我自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两人中的哪位,现在看来肯定是指男人。

我想起来了——出现在我住处的那具尸体就是她的丈夫!

我的脑子很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她问我骆日最近可好,我含糊应付过去。

“我丈夫忽然失踪了,警察一直没找到。”她擦了擦红肿的双眼,“你和骆日要是见到他,请务必通知我。”

木然地接过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纸条,我在心里苦笑,她的丈夫已经被我烧成了灰,能找到才怪。没勇气和她坦陈,我借口要迟到了,匆匆告别而去。

“喂,你走反了,大门在这边!”同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愕然回头,由于心不在焉,果然走反了。

某种从未在意的念头陡然清晰,我如遭雷击,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啊,没准全弄反了!

回到住处,我迫不及待地给那位学心理的朋友打电话。

“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朋友的声音兴致勃勃,“上次你说的那个老实男孩学会撒谎了?”

“你说他对谎言有强烈的羞耻感,才会对撒谎有强烈的反应。”我岔开话题,“那他有没有可能用文字来发泄?”

“有这种病例。”朋友沉吟了片刻,“那就不仅仅是羞耻感,而是憎恨了。人总是需要发泄的,那时的行为往往和平时的习惯截然相反,比如生气时砸东西的破坏欲。”

“那么他写出与事实完全相反的文字也是有可能的?”

“当然有。”朋友肯定地回答。

我意识到这点还是因为骆日的那篇日记:2005年9月1日,晴。

几天前看电视,有个节目回顾了这座城市的历史,提到那天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当时我没在意,现在仔细研究后才发现所有天气都是与实际相反的。

“那时我出事了”,反过来就是“那时我没出事!”反复三次,可见他受到的冲击有多大。

就在那天,他发现了父亲是被母亲所谋杀,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还不得而知。抛开这个不谈,这根本就是一本完全颠倒的谎言日记!要是这样看,那些光明美好的生活在他心里完全就是黑暗而绝望的……尤其是他发现父亲死亡真相之后的日记,那些对母亲近乎肉麻的赞美,实际是咬牙切齿的诅咒!想到曾经反复阅读过这本充满怨恨的日记,我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

在母亲的谎言中长大,难怪他对谎言怀有深深的憎恨。

“要是他写了这样的东西,他的诚实其实是一种病态。”朋友总结道,“他并不是不想撒谎,而是没有能力撒谎。他在无可奈何时,会说一些不是谎言,但有歧义或者让人无法追问的话。”

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对骆日使诈的问题:“我被尸体吓得半死,关键时刻却指望不上你。”

他的回答是:“谁的尸体?你报警了?”

当时我心里有鬼也无暇多想。现在重新考虑,并非撒谎,但也不是实话,而是让我无法继续追问的回答。几乎可以肯定尸体是他放到了我的住处。

我想起骆日最后和我见面时问的问题,想要藏起树叶,而又找不到树林该怎么办?

在网上查到了这句话的出处,也查到了答案:“那就制造一片树林。”

尸体被搬运到我住处时,已经轻微腐烂。按照季节和温度粗略推断死亡时间,至少已经死了九天,最多不超过十五天。这么算来,骆日在荒野里出事的那天格外可疑。因为我的证言让他也有了一个半小时的空白时间!

为了验证这个推理,趁着休假日我来到了荒野。

远方苍翠的山峦沉稳如昔,荒野也不动声色,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在一个石碓前停住了脚步。在石缝里我发现了骆日的手机挂坠。奋力搬开几块石头,一个足以容纳一个人的凹陷赫然出现。

按照朋友的说法,骆日没能力撒谎,那么他被袭击的事真的是个偶然,不然他也过不了警察那一关。给我打完电话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意间制造了一个树林,接下来的事当然是藏起树叶。

我张望着,这里离骆日杀死那个抢劫犯的地点大约有二百米。苦笑泛在我的脸上,警察在勘察现场时,怎么也料想不到不远处居然还隐藏着一起凶杀案和一具尸体。

寒冷的风掠过荒野,浓云在空中翻滚,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幅不祥的画面:黑暗的荒野中,骆日拼命勒住那个男人的脖子,男人徒劳地挣扎着,双腿一蹬断了气。骆日把他掩埋在石碓里,然后骆日不慌不忙地走向那个抢劫犯的尸体,静静地等着我的到来……

想到骆日那张憨厚平静的面孔,我不寒而栗,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在此刻被彻底颠覆。自诩精明机敏的我就像是个提线木偶,以为事态尽在掌握,却对背后操纵自己的那些线和那个人一无所知。

他死了,却有意留下线索让我追查出他父亲的死亡真相,他的日记,他家厕所那块被取下不久的玻璃,他的死亡方式。没准甚至包括宋晓宇的被捕,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用我的手让宋晓宇进了监狱,也顺手毁了我的前途!

可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个男人呢?是不是他和他父亲的死有什么关联?

知情者都已死亡,怕是无人知晓了。

我发出凄厉的哀嚎:“骆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尾声

夏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这些日子一直睡得很不好,半夜才能入眠,天不亮就醒了。对别人我总有种难以抗拒的警惕,又害怕一个人独处,这种后遗症恐怕要伴随我很久。

短信提示我有新的邮件,我全身一震,匆匆忙忙地打开电脑,是骆日发来的定时邮件!

怀着接受最终审判的心情,我读了起来。

和我想象的一样,他承认是在利用我来完成他的计划。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手镯上有道刮痕,那是我母亲谋害父亲时,被瞬间拉直的铁丝刮伤的,十多年前,我问母亲这道伤痕的由来,她无意中说走了嘴。她没意识到,我却毛骨悚然。我不敢相信真相,就开始用写日记来发泄和逃避。”

这种难言的猜疑持续到五年前,骆日偷听到母亲和那个男人的谈话,骆日的父亲对他们的私情有所察觉,他俩索性先下手为强。骆日确定事实后异常愤怒,但顾及母子之情,他隐忍不发。等到后来,他发现母亲又和那个男人有了联系,终于忍无可忍。

骆日早就察觉到我有分手之意。他假装喝醉,告诉宋晓宇母亲杀人的事,就是料到宋晓宇会以此要挟母亲,让母亲饱受折磨。他痛恨母亲,却又下不了手,就借别人的手去做。

“用更大的痛苦去转移痛苦,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他这么写道。

他那晚看到我带着那个镯子时就知道母亲死了。我自作聪明,却没想到那是他家祖传的,只有我嫁给骆日后才会交给我。但他并没有怀疑是我杀了他的母亲,因为他相信我做不出那种事。

“当晚我并没有想杀死那个男人,无意杀人后,我发现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找了个借口把他约出来,勒死了他。你自告奋勇的作证为我的计划锦上添花。”

他最初只是想利用我作证,掩盖他杀死那个男人的事。但母亲的死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痛苦。他恨母亲,在她死后却又发现自己其实很爱她很愧疚。他感觉完全失去了生存的意义,这时他开始痛恨起间接导致母亲死亡的宋晓宇,尽管宋晓宇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他的复仇工具。

“接受警察询问时,虽然我绞尽脑汁地过了关,但我痛苦地发现,没有说谎能力的我根本无法把计划进行下去,所以只能借你的手。杀死宋晓宇不难,但我不想让他成为遭人同情的受害者。我要用我的死把他的卑鄙和傲慢打得粉碎。”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我要给他创造一个看起来毫无风险杀死我的机会。”

“宋晓宇只不过是想得到你,而不是爱你。他和你一样,最爱的人只有自己。我留下那些线索就是让你为洗清嫌疑,而追查往日的罪恶。这个阴险狠毒的家伙,对你下手是迟早的事。但你聪明机警,他不是你的对手,我有信心。”

他的计划实现了。

“你此刻大概异常痛恨我,但我更痛苦,因为被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性欺骗。我数次暗示母亲,不要再和那个男人来往,她用谎言作为回应。我对你坦诚相待,你却把分手的消息隐瞒到最后一刻。”

“不仅如此,母亲死后,我一直期待着你能对我说真话,结果我等到的都是自作聪明的谎言。我对你彻底失望了。”

“为什么要一再伤害我?仅仅是因为我在你们眼里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是个容易欺骗的老实人?”

“我说过,结婚后让你看我的日记,是因为我希望那时已经化解对母亲的憎恨,自豪地告诉你,这些全是真话。你们却无情剥夺了这个机会,让我心中的仇恨之火愈加旺盛。”

“我复仇的方式就是在你们的心里种下有毒的种子,就像你们对我做的。我和妈妈还有宋晓宇心里的毒种已经发芽开花,你的呢?”

“或许你会觉得委屈,认为我不该这样对你。但我只是把自己经历的痛苦如数奉还。你可以给自己找出很多理由,不过你得明白,当你伤害别人时,别人同样有权力伤害你。”

“我把母亲的死揽到自己身上,就是确保你能活下去。为什么?你可以理解成我爱你,也可以理解成我恨你。爱和恨本来就是互相纠缠的东西,至于我爱你多一点还是恨你多一点,你猜吧?”

玉镯上果然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我茫然地看着它,虽然一直戴在手上,却从未放在心上。

我该怎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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