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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章 白骨红颜

  

许多年恰如其分,几度世事无常,所以相由心生。

民国初年,天津港。

腊月里,年节一日近似一日。街市繁华处,车水马龙,昼夜不息。

晚间热闹够了,家家户户吹灯拔蜡……在这黑夜中若你仔细听,隐约某处的弄堂口传来一声呜咽,似西风呼啸,又似神鬼夜哭。

入夜,医馆的木板子门早就阖上了,宋辰收拾妥当,回到里屋躺在床上,将被子向外侧挪动些刚准备睡下,就听到一阵急急的叩门声,“宋大夫,您在吗?”一个小丫头提着盏红灯笼在门外焦急地唤道,“宋大夫!救人性命呐,我们家太太要生了!”

宋辰答应着:“来了!”起身点灯,又将睡在里侧那人的被子盖好,“你先睡着,我去去就回。”宋辰说完,这才自己披上衣裳,出去打开大门,拎着药箱随那丫头离开。

门板“吱呀”一声关上。一片漆黑中只剩里屋拥着被子安睡在床榻里侧的那个,一动不动,一抔乌发垂落在大红的鸳鸯绣枕间。枕上……那大约是个女子,牙齿齐整,颧骨光滑饱满,额头洁白。

可是……那脸上既无皮相也无血肉的,分明是一具死人的骸骨!

另一处,距离宋大夫的医馆不远的巷尾深处,并没有因黑夜的降临而沉寂,反而是门庭若市,锣鼓喧天。

韩悦从戏班子门前走过,听着戏班子的人招呼着:“开戏啦!开戏啦!今晚上演《霸王别姬》!”韩悦停步,又听那人道:“那唱戏的旦角,模样是极标致的,赛过当年大红大紫的崔罗衣!”

韩悦讥诮地笑过,摸出俩大钱扔了过去。

别看韩悦只有十七八的年纪,可他这辈子着实听过许多场精彩的好戏,尤其是这一出《霸王别姬》,只要赶上,必定是要看一看的。

舞台上小生打起戏帘子,虞姬穿过“出将入相”的洞门,脚步腾挪翩跹入场。

台上那个和那人画一样脸谱、穿一样戏服,走着一样的梅桩步子,唱一样唱词,演一样的虞姬。

虞姬使双股剑划过一道,唱道:“汉军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那曲调凄凄惨惨戚戚,唱到情深,那戏子眼泪盈睫。

京胡的音板喀拉拉推弓一转,“砰”的一声裂帛似的闷响,弦乐声戛然而止,等了好久也琴弦没再接续上。

出了什么事?台下有人打头喝起一片倒彩声。不一会儿撕碎的传单、破鞋、零碎的铜板儿通通飞到戏台子上面,往缀着流苏帘子的戏台上看去,那虞姬扮相的戏子身子像是定住一样伫着不动。

戏班子的人在场后喊:“快救场,这是唱得哪一出呐!”随着一阵慌乱,又听人惊讶道:“这琴弦,怎地、怎地都断了?”

弦子断了,这场戏想来是唱不下去的,但韩悦此时却出奇地有了耐性,他等着所有听戏的、看热闹的纷纷散了之后,跳上那戏台子,他走上前问台上的虞姬:“听说,今儿是你第一天登台唱戏?”

韩悦又问:“又听说,你很像当年大红大紫的崔罗衣。”

韩悦瞄了那虞姬一眼,虞姬眼睛一转,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落下来。

韩悦凑近,悄声说道:“你可知道……后台那些弦子,是我差人割断的。”

与此同时,宋辰跟在小丫头身后,虽然步履匆匆,但对于街头巷尾的传闻,不由得还是好奇,免不了想要闲聊两句:“最近,韩家稀奇的事情可是不少。听说你们韩家的少爷,原本是弄丢了的,后来又自己找了回来……丢的时候还在襁褓,回来时却已经十岁出头,稀奇稀奇,韩家少爷是个早慧的,竟然记得回家的路。”

小丫头倒也不避讳,边走边说道:“早年的事,我哪里知道呢……倒是太太她对我家少爷很不待见,还骂少爷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呢”小丫头啐了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少爷不是我家太太亲生的!”她同宋辰并肩,私下问道:“宋大夫,都说我家夫人这一胎来历蹊跷,您觉得呢?太太都快四十好几的人了,韩老爷子又是个那样的……都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用偏门方子求来的,作孽哟!”小丫头顾自说着,倒是宋辰此刻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不再作声,没多久就到了韩家。

走进韩家大门,他抱着药箱的手微颤了下。

院子里传出阵阵哭号,下人们几次说是要生了,可闹了大半夜究竟还是没生出来。见此情景宋大夫赶紧着拎着药箱子进去。

宋辰查看过之后,发现那韩夫人肚子里那孩子不过七个月,肚子瞧着是大了些,但是胎相不平稳,于是开了副安胎的方子叫人去煎药。直至天明,那韩老爷竟是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

韩夫人有孕,又闹腾了一夜,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停地向宋辰询问。宋辰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勉强答复道:“在下行医多年,曾见过有的老妇,年过六旬,怀有珠胎又瓜熟蒂落的。韩夫人也曾生育过,这些事情不论年纪都是一个样子,好生调养,必定母子均安。”

不料韩夫人突然抓住宋辰的手,微有些颤抖地说道:“这肚子里的,是我头一个孩儿。”宋辰听到这句话,不免有些惊讶。

韩夫人继续道:“不瞒您说,这韩家大少爷韩悦,他压根不是我生出来的!”

宋辰略一沉吟,没再说话,只是走到桌旁提笔将诸多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一一写下之后,交予韩夫人。

看过方子之后,韩夫人十分满意,并提出给宋辰的诊金再高出两成,又约定隔日来韩家诊脉才罢,她叫昨夜那个小丫头好生将宋大夫送出去。宋辰他们走到院子里听到抑扬顿挫的琴弦小调,他侧耳听了许久,竟然入了神。

不知何时弦乐声戛然而止,回过神的宋辰问道:“这清早拉琴的,不知是韩家哪位?”

“是韩老爷。每天都得来这么一段。”小丫头指着自己的脑袋,“韩老爷这里不大清醒,疯疯癫癫的。”

韩家老爷因着个女子害了疯病,这件事传闻已久,宋辰也不是不知道——听说韩家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戏子。而在当年,那个戏子风头正盛,可谓一时无两,据传她叫崔罗衣,是个模样身段无一不精致的美人儿。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崔罗衣不再唱戏,又听说崔罗衣死了,而韩家老爷子疯了。

宋辰回到医馆,将药箱放回原处,趁着天未明,回到里屋的榻上歇息片刻。

他拽过棉被一角,连带着身侧那颗正放着的头颅歪了一下。躺下后宋辰翻过身轻轻捋顺那头乌发,一下一下,直至他困倦地阖上眼睛,那缕发丝从他手上滑落下去。

韩悦顶着一场大雪回到韩家,风雪颇大,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裹着呢子大衣里,被他半搂在怀中的女人。

门房上的伙计以为自家少爷打哪儿风流过,又把人带回来了,略微看过一眼。那女人低着头,腮红抹在两颊,猛地一看有点儿吓人,但仔细看去,应该是个唱戏的女人,脸上裹的妆还没卸,像是刚从戏台子上下来,又或者特意打扮成这幅样子。只是有一点,这个女人身量格外地高挑,她蜷起身子倚在韩悦身上,却比韩悦还高出一尺。

原来这女子就是昨夜戏台上那个的虞姬,戏被搅黄了她演不下去,戏园子老板嫌她第一场戏就这样丧气,便将她赶了出去,韩悦不由分说将她带走,可又不许她卸妆。

他们二人走到门廊,正遇上韩老爷子在推弓拉弦。韩老爷抬头就看到院中的风雪红梅里影影绰绰地走来一个活灵活现的虞姬。

那虞姬手持双股剑,眉目英挺,看扮相也是好的。可惜朔风凛冽,虞姬发着抖站在风口上,勉强能开口唱几句,但唱腔嘶哑,在呼啸的西风里显得凄厉非常。

韩老爷子的胡琴拉得更加起劲,虞姬尽管唱得艰难,但还是磕磕绊绊地将这出戏唱了下去。

……

没多久,韩老爷就死了。

那边宋辰也是刚睡下不久,就被人喊了起来,门外依旧是那个小丫头,她慌张地将医馆的木板子门拍得哗哗作响,嘴里不住地喊着:“救命呀!”

这次,宋辰不紧不慢地起身,跟着小丫头再次来到韩家大院。

此时,韩夫人守在韩家堂屋,在她一旁直挺挺地躺着的正是韩家老爷子。

宋辰走到近旁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人是救不回来的。韩老爷子死的时候,趴在雪地里,等扫雪的吓人发现时,早已经冻僵死透了。

韩夫人失魂地坐在堂上,一味地叫宋辰给个死人把脉开方,真是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样子。宋辰看到韩老爷子在简陋的木板上,暗自嗤笑,这才又装模作样地将韩老爷子的眼珠掰开看看。

韩悦走进来,他倒是没什么表情,仿佛死了的只是天桥底下的乞丐,与他并没有半点干系。他不理会满屋子的人,径自挑个位子坐下。

韩夫人破口大骂道:“竖子!必定是你谋害了你老父的性命,你当我真不知道呢,你巴望着老爷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韩悦也不气恼,阴阳怪气地说道:“这阖府上下,哪个不巴望着这老疯子赶紧死了呢?”说完,他一手托着压手杯,吹开滚水冲泡的茶末,向韩夫问道:“你敢说没有?”又突然将杯子摔在当中的地板上,狠狠将韩夫人唬了一大跳。

宋辰等人悄悄退开几步,韩悦却在此时问:“宋大夫您说,我家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辰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皱眉,他是在场的唯一一个毫不相干的闲人,与韩老爷子的死最是不相干。然而他也是个大夫,吃这碗饭,宋辰想:无非是医得好的病,与治不了的命。

“韩老爷子是中风死的。”宋辰蹲下又仔细地将韩老爷的尸身看了一遍后将死人面上的白布巾子盖上,白布下边是一张死人的脸,眼球充血外凸,嘴角还衔着一缕黑血,“他老人家去得干脆,没什么痛苦。”

宋辰顺势朝下看了看,韩老爷子鞋底全是和着雪水的泥巴,应该还是死去时的那身穿戴。

“上肢有连片的紫癜,血管裂开,皮肤却完好无损。宋辰将死人颌骨用烟杆撬开,塞进绢帕,果然绢帕被些呕吐物浸湿。“中风的人大多死得不怎么好看”宋辰说道。

“我猜,老爷子多半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韩悦摆出孝子贤孙的样子,挤了两滴泪,缓缓地说道,“今儿早上,有个戏子给老爷子演了一出戏。那场戏是《霸王别姬》,唱戏的女子,说来也巧,倒是与那人有七八分相似。”韩悦说着,但听见他以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声音念出三个字,“崔、罗、衣。”

韩夫人不提防一下子听着这个名字,身子一震,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硬是气昏了过去。

崔罗衣——宋辰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听到这个名字。

那还是小二十多年前,天津这繁华地界曾有过一位琴师、一个花旦。琴师手里一副琴弦弹得出神入化,那花旦更不是个俗人,只要她一开腔,便知什么是九天仙女下凡尘,金声玉振。

可惜后来,崔罗衣不再唱戏,大家猜测她大抵是进了达官贵人的府邸做太太享清福去了,又或奔了某个才子公子,隐姓埋名过日子去了。

其实,崔罗衣在声名正盛,芳华正满的时候死了,死在最好的年月里。

她死得凄惨,被人砌进墙里,被发现时已经朽烂地只剩下副白骨架子。

就是这副砌在墙里的、被蛇鼠虫蚁啃过的骨头架子,把韩老爷子吓疯了。

这桩离奇的公案在天津港曾经传得有鼻子有眼,后来久经年月,被更加离奇的故事取代,渐渐被人们遗忘在岁月的尘埃里。

——那一年,韩悦还是个孩子,他独自一人找到韩家,却不进正门。夜半时候绕到韩家后院,用碎石块将围墙凿出个一人高的豁口。韩家人寻到韩悦时,他从三尺厚的夹墙中拽出具骸骨,据说,那把骨头就是当年的崔罗衣。

“崔罗衣死了,变成鬼,跟着我呢,她说我是她跟你生的孩子,叫我来天津港韩家。”这是韩悦见韩老爷子时说的第一句话。

崔罗衣原本不姓崔,她在崔家戏班子唱戏,爱看戏的韩老爷子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干净清脆的姑娘。那还是旧社会的时候,捞偏门的出身的韩老爷身上有些小钱,也舍得花钱,便被戏园子老板奉为上宾。韩老爷子那会子对崔罗衣是有真心的,一手琴弦上的功夫也是那时候去学来,常常亲自为崔罗衣拉弦配戏用。

韩老爷子此时早已娶妻,可崔罗衣是个难得的美人,韩老爷子自打瞧上了就不打算放过。想着待崔罗衣跟他回去后就娇养着,给个二房的身份。

可是,坏就坏在崔罗衣不只是个美人,又是个怀瑾握瑜的美人……

这崔罗衣不仅唱戏好,还会些旁门左道,她手上有一盏水晶灯。

别看是小小的一盏灯,它的来历却是忒大——相传在明朝,张三丰在武当山摆七星阵,算出紫薇龙脉。朱元璋当上皇帝,摆阵的六盏水晶灯和阵中一颗夜明珠,就给他挪到死后的陵寝里。

后来燕王篡位,把这七星阵从下边掠了出来。一共六盏灯,除去碎了的几盏,百多年,余下的几盏也传到民间不知所踪。

崔罗衣手中便有其中一盏,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打死不卖,可不管有防备没防备地,到底被韩老爷子知道了。

这一下子可不得了!韩老爷子想着,就算为了那盏价值千金的灯也要把这崔罗衣娶进家门,还得娶得踏实。他把人从戏班子里买出来,虽说身价银子不低,但合着盏前朝传下来的水晶灯摆在一起,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此时且不说他对崔罗衣交付了几分真心,只道后来,那盏水晶灯被韩老爷献给宫里的老太后,陪葬进了陵寝。这也为韩家换来了享不完的富贵,就冲这用崔罗衣那盏小灯换来的家底,韩老爷对她也是不错。

直到崔罗衣怀孕,虽然有些担心,但崔罗衣在韩家的日子过得一直平平顺顺,和大房太太也不曾闹过矛盾,于是韩老爷就放心地去关东做买卖。只没想到韩老爷从关东回到家,发现一切天翻地覆了!崔罗衣不见了,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

那时年华正好的韩夫人也是那样坐在大堂前,只不过是笑盈盈地将韩老爷子迎进门,并对他说:“崔罗衣孩子流掉,人病死了。你今后要美人,可以再娶,想要孩子,我给你生。”

韩老爷子不只是中风死的,这是小丫头偷偷告诉宋辰的。

被韩家人打发走了,宋辰跟小丫头出门,她鬼鬼祟祟地说韩家今早上闹鬼。

“那是个艳鬼,脸长得跟菩萨似的,却有一把鬼嗓子。”小丫头很有声色地说,“鬼嗓是经常能听见的,可又不能仔细去听。一不小心听懂,保不齐这人就给鬼勾上,活人没得做……变成个死人!韩家老爷子就是这么死的。”

宋辰抬起他老而枯瘦的手,还是忍不住扶额呵呵地笑了,“小丫头,道听途说的东西,怎能当真?”

“怎么是道听途说呢?”那小丫头神秘地说,“听说勾走韩老爷子魂的,就是那个变成鬼的……崔罗衣!”

“不是说那唱戏的人,是韩少爷从外边戏班子里带回来的吗?”宋辰越发不信。

“那分明是个鬼!”小丫头慌张地小声与与宋辰说道,“那唱戏的踩在雪地里,连个印子都没留下,怎能是个人?”

宋辰疑惑,见其他人都去正厅忙活,他跟小丫头来到下人发现韩老爷子的院落里看。的确,腊梅树下寸许厚的雪地完好如初,没有分毫的痕迹留下。

宋辰当即便觉得,韩家人口不多,竟看不出是个如此的虎狼之地……韩家的人,端的个个都是面慈心狠的主——不动的时候像尊佛,发起狠来立地成魔。不能招惹。

“宋大夫,您可是看出什么蹊跷来了?”

冷不丁地宋辰的左肩上被不知何时出现的韩悦一碰,韩悦面上挂着笑,问他。

“并没有看出什么。”宋辰说。

韩悦却不肯轻易放过他,韩悦压低声音,“那一年,我把崔罗衣的尸骨放在老爷子眼前,就把他给吓着了。”韩悦喃喃道,“宋大夫不知,今早来这梅树底下唱戏的旦角,与崔罗衣长得相似不说,那戏骨功夫,也是好得很。”

“我令她踩着高跷,那跷足有三尺高。”韩悦颇得意,指着着梅树底下那片雪地,“她就站在这里,像个女鬼似的,看不清两只脚如何动作,步子走得却很稳当。再加上那扮相,就算是崔罗衣复生,也不过如此了!”

韩悦轻巧地拈了个指花,似笑非笑,“且听得一场崔罗衣最喜欢的《霸王别姬》唱过,老爷子当即扔下弦子,冲那虞姬喊道‘崔罗衣,你是不是崔罗衣’!”

“模糊听得那人答应了一声,老爷子又惊又喜,可是一口气没上来。”韩悦说罢一摊手,“就这么中风死了!”

宋辰只是听着,不发一言,沉默半响才说道:“韩悦,老爷子他是被蛇给咬了才死的,并不是被你扮作鬼魂的女子惊吓。”

“——再者说,一个半疯癫的人,也不是轻易就能被吓死的。”

“你说什么?”韩悦大惊,一副不能相信的样子。

这时,恰好小丫头又过来请人,说是韩夫人已经醒了,正要叫宋辰过去看看。留下韩悦一人立在雪地里,面色晦暗,说不清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宋辰照例给韩夫人开了安胎的方子,韩夫人塞了个红包给宋辰,道:“我家老爷子中风死了,这是今天从宋大夫您口里亲自说出去的,我也不怕同您交个底。”宋辰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红包,“老夫人放心,一个人不能有两种死法,盖棺论定的事情,哪儿能重新来过?”

韩夫人赞许地点头,“宋大夫既然是多年的老相识,自然是懂得事理的。”韩夫人一手抚着滚圆的肚子,笑得与慈善人一般。

一斤金子,半斤八两,一斤十六两。

十六两金子,买一条不明不白的性命,或许是划算的。宋辰想。

宋辰带着韩夫人给的封口费,当即去崔家戏班对街的金铺里,定下花样,打了一副足金龙凤对镯。

而此时,韩家灵堂之上,韩悦盯着正中一口钉死的漆木棺材,手中握一板小斧,将棺木中的钉子一颗颗起了出来。“死者症状的确与中风相似,但小腿足三里处又被蛇咬过的痕迹。”

韩悦依着死宋辰所说,掀起死人的衣裳。这才死了不多时的人,尸体却不正常地迅速溃烂,往上看去,两个渗血的孔洞嵌在带着毒血的皮肉上。

“韩老爷子是被雪地里的蛇给咬了,中毒死的。”

可寒冬腊月里,哪儿来的毒蛇呢?不必想,自然是韩夫人豢养着,预备杀人用的。

韩夫人杀过人,韩老爷子不是死在她手中的第一条人命,也说不准是不是最后一个。于是,当韩悦掀起守灵的草席,又发现其中盘踞着的一条斑纹青蛇时,韩悦定下心神,他终于决定,去做一件原本就该做的可怕的事。

这时,韩夫人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偷偷摸进灵堂。

她怀里抱着一只匣子,灵堂中乍一看没有半个活人。

韩悦躲藏在棺材后面,拎着一把小斧走出来,着实令人惊骇一遭。“韩少爷,老夫人要害你啊!”这个小丫头大声吵嚷着。

原来,她趁韩夫人睡着,把一个匣子从韩夫人的梳妆柜里偷出来,顾不上这其中装的是怎样的龌龊东西,就像韩家老爷子当年上赶着给老太后献宝一样,抱着这只匣子,好一炫耀。

“老夫人想着给您下毒呢!”韩悦令小丫头在椅子上坐着,小丫头喘息片刻,急急说道:“太太临睡前,打开这匣子看过许多次,嘴里念叨着……这次一定要把你给毒死……被我不小心听到了!”

那匣子被小丫头安置在膝上,宝贝一般抱着。

韩悦手中紧握着那把小斧,面色森然。小丫头慌张地频频偷眼去看韩悦,又语无伦次道:“还有,还有宋大夫,他与老夫人间,有阴私!”。

原来韩夫人给宋辰金子的那晚,小丫头躲在门外将那见不得人的事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将韩家老爷子死得蹊跷的事对韩悦说了。

韩悦拧着眉心,小丫头愈发紧张,也是不留神撒手,膝上的匣子便要往地上砸下去。韩悦早有防备一般,将匣子抢到自己手中。韩悦忘了,他手里攥着一把斧头,匣子不巧正磕到地上,打开了条口子。

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所谓的毒蛇、毒药,只有一个小巧滚圆的物件,被红绫严密包裹着掉落出来。

韩悦见着这滚圆的事物,眼眶霎时间便红了,牙齿紧紧咬着,吱嘎作响。他走出灵堂,手中攥着一把滴血的小斧。不久之前,韩悦用这把小斧斩杀过一条毒蛇,而就韩悦眼下打算去做的事情,这把斧子也可以算作利器了。

小丫头将匣子里滚落的东西重新放回去,在韩悦一脚踏出灵堂的时候,俯身拾起地上的红绫。可是她不该有这么重的好奇心的……小丫头将红绫一抖,看到掉出来的东西,立时惊骇过度地瘫倒在地上。

那是一颗半腐的枯褐色的、婴孩的头颅,皮肉紧贴着骨头干涸在上面,味道腥臭,遍布霉斑。

这天晚上,恰好是阴历小年夜。

宋辰又被人叫到韩家,门房上的伙计与宋辰说:“听着韩夫人好似是难产,喊得格外凄惨。”说完便听着院子里一声凄厉惨呼,之后又有微弱的婴孩的啼哭声传来。

宋辰赶到产房里,就见韩悦两手沾血,从韩夫人破开的肚子里取出一个早产的婴孩。那婴孩咳呛几声,连隔日的太阳都未看到,就挣扎着死去了。

08

宋辰豁然想起,多年之前,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他手上的伤刚好些,便在一处医馆谋到一份生计。那天夜里,也是有人来医馆问诊,说韩家的一位姨娘将要产子。

当时也是韩夫人,给了出诊的大夫许多金子,买的却是一张堕胎的药方。“孩子要生下来,大人却不必活着!”韩夫人说。产房里那位被逼着喝药,产下一子,孩子抱出来后,被韩夫人二话不说拿帕子捂死了。

“将流产的成型的胎儿于通风处阴干存着,不使其腐朽,多年之后,磨碎了整个吃下肚子里,夭亡的孩儿走过一个轮回,不日便会借腹降生。”

韩夫人不知从哪里得来如此恶毒的法子,此时却又得意地说起来,与看诊的大夫道:“只待过上几年,他便会从我腹中降生,孩儿仍是那孩儿,只是晚来些年而已。”

宋辰当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料想着韩夫人多半是魔怔了。而当宋辰跟在大夫身后走出韩家,才从那看诊的大夫口中得知:今夜产子的那个姨娘,便是曾经崔家戏班唱戏的那个。

宋辰颤声问:“莫非,死的那个女人……就是崔罗衣?唱戏的那个崔罗衣!”宋辰跌撞着奔去韩家,却亲眼看着,韩夫人她亲手将一个人的尸体砌进了三尺宽的夹墙里,毁尸灭迹!

……韩悦,是崔罗衣死后才生出来的。

宋辰偷偷去乱葬岗背回一具尸体,又将崔罗衣从新砌的夹墙里扒出来,她身上还流着血。宋辰至今记得,顺着温热的血迹,韩悦从已死的崔罗衣身上坠下来,竟是个活着的婴孩!

崔罗衣怀了双胎,一个流掉,另一个生下来的,便是韩悦。

宋辰将他养大,又将他送回韩家,就是为了替崔罗衣寻仇……

只是宋辰没有料到,韩悦竟也有些相信了韩夫人那个恶毒的方子,将韩夫人肚子里的孩子认作兄弟,一心只待她将孩子生下来再图其他。

直到韩老爷子死在韩夫人手上。

宋辰走到韩悦身边,对他说,韩夫人腹中孩儿,多半是与别的男人私通,珠胎暗结。否则即使韩夫人服用了那恶毒的方子,天底下又哪里有这等好事,平白送你一个活生生的孩儿?

韩悦一甩斧刃上的血迹,沉声道:“一切都结束了。”

宋辰将断气的婴孩随处撂下,“罗衣还在家里等我。我去把韩夫人死了的事情告诉她,她必会欢喜。”

韩悦听了这话,向宋辰看过来,像是看见了一个疯子,“您这是何苦……”他无奈地又一次劝说道,“崔罗衣,她毕竟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09

医馆中,一盏琉璃水晶灯在床边亮着,不是从前的那盏,却是宋辰从西洋那边买来的、仿制得与从前那盏别无二致。

一具骸骨在他身侧平躺,指骨被宋辰托起,腕上各戴着只簇新的龙凤镯子。宋辰端详着崔罗衣纤细修长的尺骨,状态亲昵。

可是,谁可知道,崔罗衣生前,与宋辰并无多少交集。

宋辰自是默默爱慕着崔罗衣,却终其一生不曾有机会诉诸于口。而崔罗衣,又欢喜地被韩家老爷子那样富贵人等大肆追捧。

在崔罗衣心里,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压根儿没有对宋辰产生出丝毫的情谊。哪怕这个人琴弦上的手艺出神入化,躲在那幕后为她配过每一场戏,替她成全过每一个戏台子上的虞姬。

崔罗衣离开戏班子之后,宋辰自断手筋,再也不碰那根琴弦。

本来,事情也就是这样了,直到崔罗衣死于非命——

他养大她与别人生下的孩子,又替她报仇,守着一副红颜褪去的枯骨,过起了的日子。

宋辰俯身,附在已成白骨的崔罗衣耳边,呢喃道:“崔罗衣,我知道你或许嫌弃我,但是,你如今只能是我的人了。”

……至于那些韩悦捕风捉影的,自以为韩老爷子年轻时横刀夺爱的种种真真假假的情仇爱恨……知道当年的真相的人,都已经死了!

何况,宋辰怀中抱着的,又不是什么体态丰腴的美人,红颜薄命,白骨黄泉,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创作谈:

《聊斋》里有一则故事,说在夜半时分、偏僻的庙里,书生逢着貌美的女子,女子一笑,将破庙幻化成簇新的楼宇。女子邀书生去歇息,一觉醒来,幻梦成空。破庙还是那座破庙,那美貌的女子原是具荒冢里的枯骨,被书生搂在怀里过了整晚。

书生低头一看那把发霉的油绿的枯骨,立时吓个半死。

红颜薄命,白骨黄泉。没看到白骨之前,那红颜还是红颜。而在见到白骨之后,又有谁,还惦念着当初红颜的模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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