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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章 般若泪 上

  

【楔子】

密密如丝的细雨,纷扬斜落,打破沉沉的夜,薄薄的雨雾氲化成一片淡淡的朦胧。

一袭鹅黄锦服的少年翘着个二郎腿占着花厅一隅,一人一桌一壶酒,甚是悠闲地自饮自酌。既不点花牌留宿,也不急着走人。偌大的花厅只为他一人留着一盏淡黄的灯。

红绸立在柜台前,掌柜苦着脸色捧上一大把金竹叶,面露难色道:“红绸姑娘是清楚的,坊主有言,开门纳客,万没有把银子往外推的理。这位公子哥虽说不点花牌也不叫曲,只静静坐那喝酒吃点心,银子却给的足得很。所以,便是不卖消息,可这酒食却也要供的。”

红绸颔首,与那掌柜简单交代几句,便上楼去那坊主歇息的雅居。

房里的小薛正慵懒醉态地斜靠在贵妃榻上,听到红绸脚步声,并不睁眼,问道:“那人一直在等?”

红绸看看窗外浓重的夜色,谨然道:“是。从晌午一直等到现在,说是一定要等到坊主回来。”

小薛恹恹地哼出了个笑,换了个姿势卧着,背对着红绸缓缓道:“这样啊,那就让他候着吧。”

这一候便将月光侯成了晨曦。小薛翌日清晨睡醒,抻了抻腰骨,精神大好地吩咐:“引他去二楼偏阁再侯我片刻。”

泥炉燃着文火焙煮着茶水,香气慢慢腾起。小薛执着茶杯眯起狭长的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鹅黄锦衣,衣襟口处微露出内里的月牙白衣衫,面容白皙,五官精致秀气,尤是那微微一露齿的笑很是醉人,看得人心一暖,颇有几分白玉无瑕的气质。

未等她先开口,对面那人已经含笑盈盈一拜,道:“素闻彩衣坊主小薛姑娘气质脱俗,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晚辈易春年有礼。”

小薛眼眸平望着对面这少年,心头莫名地浮出一丝不安,而那似曾相识的一双笑眸更让她想到了某个故人。

【第一回】

城中西侧有家纳福居,整个云澜国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纳福居独步天下的精髓所在不仅仅是美味的糕点,而是她家糕点具有别家茶点铺所不能赋予的精魂!七宝雪蓉糕,制法复杂且奇特:将稀有的云芽米研碾成粉,引无根雪水和成米泥,再加入纳福居独家秘制的七宝香馅,最后以独特的雪香木为柴蒸制,方制成那晶莹剔透入口即化,十两纹银一小块的七宝雪蓉糕。倒也有别家店铺眼红着他家生意,费劲心思耗尽气力寻了那些原就不易得的材料来依法仿制过,却总是做不出那令人回味无穷的意境。

易春年上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上的回笼觉,虽说没耽误事,可这个时辰来这纳福居,却无处落座。他有点泄气,小小的一个茶点庄居然客似云来,真跟不要钱一样。

如此,在排除了一干相貌丑陋,神情凶悍人等之后,角落里那位看着隽秀儒雅甚是平和的云白层染绿色华服公子便成了他打定主意拼桌的不二人选。

果然是个好说话的公子哥,立刻让了一半桌子与他。易春年招来小二,要了一份镇店之宝雪蓉糕。虽说客满,可这小二的腿脚却很麻利,不一会儿糕点茶水就都上齐了。

易春年举着一双筷子,夹着块雪蓉糕,说道:“唉,小小的一块,一口就没了,却要十两银子!十两银子啊,得要人家平民百姓挥洒多少热汗哟。”

对面坐着的听闻这话兀地一愣,拿眼角往易春年脸上溜了一眼。被他那表情奇特的一张脸逗的险些失了笑。

易春年哪知道自己被一个爷们打量了翻,他囫囵吞了那块糕点便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日头,晌午已至,看来也就是再过一会儿的功夫,贵客便要临门了。

这纳福居有条不成文的店规:只是接店客,从不外卖。便是天皇贵胄也不能享有点单外送的权利,而当今与帝君自小亲厚的泠江翁主又最是偏爱这一款七宝雪蓉糕。

窗外的往来行人和吆喝的商贩们都被晒得有些许发晕,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楼上的易春年却越发难掩内心波涛般的兴奋,鼻尖微微渗出的汗珠在阳光下显得闪闪亮的,唇畔噙着的一丝狡黠的笑容。他眼尖地瞟到此刻正拾阶而上的女子身上穿着的衣服是价值连城的卷云纱,纱裙映衬着她精致如画的容颜倨傲如霜,真是个冰山美人。

易春年将筷子于指骨间灵巧地翻转,“叮”地一声敲在杯上。眸子里浮起一丝得意,微微抿唇一笑,留下对面那神色有些懵然的绿衣公子,得意地一步一摇往南晃去。

那位冰山美人便就是他易春年今日久候多时的贵客——云澜国地位尊崇无人能及的泠江翁主。

彩衣坊给的消息果然精准,三天,泠江翁主翩然而至。

平日,想要混进森严的泠江翁主府简直是难如登天,而在这小小的纳福居,只要搞定那三个暗卫就可以了。

【第二回】

雅居内端坐于桌前的泠江翁主轻轻夹起一块雪蓉糕,只静静地看着筷间出神,过了片刻,方缓缓地将糕点送入口中,闭眸去细细享受一种独属于她的滋味。

当她睁眼时就见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风流少年郎。

她刚要喊人,只觉眼前黄衫一晃。一只白手便探向她的发髻,另一只手则反扣住自己的颈部,眼睛未得眨一下的功夫,脖子上便就横了一柄冰凉的金色发钗。

“大美人你可别出声!我胆小,你要是一喊我吓一跳,手一抖,戳死了你可不大好。”听声音说话的人倒是温和得很。

泠江翁主稳稳地坐着,身不斜,钗不动。镇静地端起桌上的茶盏,从容道:“呵呵,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泠江翁主上身不动,只轻轻将素手略微一偏,那茶盏即刻倾倒向一边。话里含着几分嫌他不知死活的讥诮,“我这手只再偏一点,茶盏落地,你可知会从你的周围涌出多少暗卫?便是你挟持着我,你也是绝然走不出这小小一间雅阁。我劝你三思而后行,切莫莽撞失了性命。”

话刚出口她便心生后悔,他既入得了这间房,想必门口的三个废物早已经被解决了。果然,少年郎油腔滑调地调笑道:“呵呵,我能来得这纳福居,自然清楚大美人你是什么身份。今日冒犯得罪,只为问一些问题,还希望翁主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泠江翁主眸色平静,神情不改,“哦?”

“我想问一问大美人,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春满庭的人?”

泠江翁主丝毫不迟疑地爽快答道:“临风公子春满庭,谁人不知?虽说彼时我久居深宫闺门,却也不是寡闻之人。自然知道。”

十年前誉满江湖,江湖人称临风公子的“春江花月夜”春字第一号——春满庭。

“春江花月夜”名无更替,身影成谜,所有传人皆是各自挑选后倾心栽培。而自从六年前春满庭失踪,这春字第一号的人选便一直悬空。至于他本人,只能用一句很诡异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来总结。

“大美人你真配合,我继续问啊,江湖传言,春满庭当日一人挑百全身而退,那后来那些穷追不舍的杀手,又是为何而来,从何而来呢?”易春年乐呵呵地问。

她突然换了个一本正经冷冰冰的声音,“不知道。”

“大美人你先别急着否认,撒谎这个事情可不大好!”易春年嘴里依旧打着趣,手上的力道却一点不松懈,将那发钗又前移了寸许,直压在那淡紫跳动的血脉之上,“反正我师傅春满庭逝者往矣,我做徒弟的如不能查清他死因,便只能随他去了也算尽了忠孝,只是拖着翁主您金枝玉叶高贵的一条命,不知道是我赚了还是您亏了呢?”

易春年的话真假难辨,而泠江翁主的耳朵里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我师傅春满庭逝者已矣。”

四周一片寂静,

她讶异了许久方开始思考那个少年郎说的话的意思,莫不是说,他死了?

胸口蓦地一滞,倒着吸进一丝丝的空气,冷的,那么急那么冷。她扶着心口慢慢地呼吸,生怕快了她的心肺就受不了,昏厥死去。

那张如同蒙了层千年寒冰的心,终于再也绷不住,似有一把尖锥将它击碎,裂成千万块碎片,顷刻间崩溃。

她顾不上脖间抵住的发钗,“腾”地站起,易春年立刻收手,却仍将那雪白的脖颈不小心横划出一道口子。

泠江翁主浑然不觉脖颈间的伤痕,身子晃了晃,撞翻的茶盏跌碎在地。

他上前欲扶住她的手,却抢先一步被她猛然一把抓住,指骨泛白,抓得他衣服都起了褶皱。扬着刹那间苍白薄若纸的面庞,眸子里闪亮亮的,说不清是要哭还是要笑,声音哆嗦着问他道:“你是他徒弟?那他人呢?为何要教你骗我呢?他还活着的,对不对?他怎么会死去呢?怎么会呢?”

易春年在那一瞬隐约觉得泠江翁主漆黑如夜的眸色里闪过了许多东西,可是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她怔了怔,便一副恍然的神情与他笑道:“春年,念春……”她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当年你师傅所涉之事兹事体大,我虽是皇室玉叶,却也不能查出究竟背后是何缘由。不过当知道这天下间的所有消息有一个地方绝对有,这个地方就是城中有名的花馆:彩衣坊。便是百晓生无所得知的消息她那个地方一定有!只是那小薛姑娘,口风严实得紧。但越是如此便越有问题。当年你师傅所犯的那件事,虽说对外都是保密的,可是我知道她们彩衣坊保留了一份当年此事的有力证据。据说名叫《逢春手札》。而这份手札便就在薛蝉衣的手里!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其余的,我只能叮嘱你千万小心!”

【第三回】

人生的际遇很叵测,人生的缘分也很奇妙。

易春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偶然拼桌的那位绿服公子居然就是彩衣坊主薛蝉衣的亲侄子!更没想到的是,那么精明的薛坊主却居然养了这么单纯的侄子。这不,先是他自己送上门来,说什么京城不比别处,人心险恶需谨慎小心,再就是自己稍微套问了几句他就把家底全部交待了,最后甚至败倒在自己的苦情戏下,主动开口邀请自己去他彩衣坊做客小住……

易春年忸忸怩怩,嘴里嘀咕着难为情,其实内心里明亮得跟镜子一样,他料定薛蝉衣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居然盘上了她的侄儿,还跟着薛琉璃住进了她彩衣坊的大本营。

而二楼里的小薛此刻正摆弄着一盆花草,手持一把大剪子,“喀嚓”一下剪掉了一节碍眼的花枝,左右一阵端详看顺眼了,方扔了剪子,扶着椅背坐下,端起茶,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说道:“我原就没指望那家伙会安分地离开,只是不想他那么轻而易举地入来我彩衣坊。我是极不喜欢人家利用璃儿和我的关系的。”

红绸收拾好剪落的花枝,应声道:“坊主说的是呢。只是咱家的少爷也未免太过轻信于人了,性子单纯的有点……”她忖度着这个话该怎么说的委婉而明白,却不料小薛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以手击案,笑的明艳。

西边的太阳慢慢地沉下,彩衣坊在欢声笑语里被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而二楼窗边的小薛便就在这橘色的光里支着腮,斜歪着脑袋,看楼下里那个纯良得好似小白兔一样的侄儿,愣愣地,出神。

璃儿,是姑姑对你一直以来保护的太过才造成了你今日这般么?

【第四回】

易春年大咧咧地在彩衣坊便就这么住下了,他原以为那位小薛姑娘势必要以赶自己出去为终极目的而横加阻挠,却不料,那位小薛姑娘好像失忆了一般,见到自己,还笑吟吟地要自己的侄儿好好招待朋友……

而对于那天初到彩衣坊的乌龙闹剧,红绸给出了解释,她说是因为彩衣坊盛名在外,难免有些不成器的阿猫阿狗想要借机混进来……

红绸回话礼仪标准且典范,笑容声音还有措辞无一处可挑剔出毛病。果然,薛琉璃便觉得有道理地点点头,还甚是贴心地与他红姨宽慰道:“红姨你帮着姑姑打理这么大个彩衣坊,辛苦了!璃儿明日去药铺抓些补品回来煎与红姨。”

红绸自然是感动地母爱泛滥,与薛琉璃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关怀开来。

而易春年牙齿咬到肉里地痛恨想道:你们哪里是集体失忆嘛,分明就是合起来挤兑我!说我是阿猫阿狗,好哇!本小爷我就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鄙视归鄙视,嘲笑归嘲笑,该用到他薛琉璃的时候可绝不能一丝手软。这是易春年的中心思想,他先是给薛琉璃灌输些不打紧的信息,都是一些胡诌乱吹没影子的事,但甭管多么狗血苦情的易家背景,他薛琉璃都信!甚至跟着魔一样跟着他易春年踩点,探路,大夜晚上进的密室库房去查找一些比较隐秘的消息,说来也怪,他俩如此折腾胡闹,那小薛坊主却并不干涉,只当他们不存在那般开了所有的通行证,不管去消息室的哪个司,所有的掌钥匙人都依言给他们开门,放行。

于是无所顾忌的易春年更加胆大包天的行事,眼看折腾得差不多了,终于到了最后抖包袱的关键时刻,易春年凄眉楚眼地果断地向薛琉璃道出了自己的最终目标。

“逢春手札?”薛琉璃抚颌沉思,那专注投入的眉眼差点就让易春年一个把持不住沦陷了去……

他跟自己说,淡定淡定,你可是有爱人在等着你回去的哟~

是啊,爱人,他的小爱人。

他就是为了那个小爱人才踏入这滚滚红尘。只因为他不想自己的爱人被这艰险丑陋的世界伤害。

【第五回】

薛琉璃果然重情重义,那夜他悄悄潜进消息室里不遗余力地去翻查一本叫做《逢春手札》的小册子。而易春年则躲在房间里为他暗暗祈祷希望一切顺利。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倚靠在门边的那一袭宝蓝色赫然是多日未曾露面的薛蝉衣。她眉眼平平不起波澜,神色里亦是平静的如汪止水。

易春年吞了吞口水,故作羞涩地红了红脸,笑了笑:“薛坊主这大半夜好兴致啊,来找我赏月呢还是观花啊?”

小薛淡淡一笑,扬了扬手中抓着的一卷书,易春年眼尖,一眼看到扉页上写着的逢春手札四个字!当下脱口道:“你居然贴身保管?!”自觉失态,但想到今晚忙碌一夜也不会有结果的薛琉璃,他原本压下去的气又噌噌往上涌,便就怪着调子嘲道:“是了,想必你一早就知晓我是为此而来!看来,什么侄子外甥啊,都是薛坊主身外浮云,是吧?”

小薛不答他,径自进了屋子关了门,寻了张椅子坐在桌边,手里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册,道:“怎么,从泠江翁主那儿你知道了这本册子?她跟你说这册子可以杀人还是说这册子可以救人呢?”

易春年明显觉察到薛蝉衣在说道泠江翁主的时候语气里的那一丝不屑,他谨慎地组织语言故作轻松地回答道:“没有没有,翁主只是说我师傅被害真相藏在这本《逢春手札》里。所以只是想借阅一下此书,并无其他企图。”

小薛转眸一笑,“是么?只是借阅而已?可是,我并不认为,便是我真的把这手札给了你,你就能够寻到春满庭被三江五湖黑白两道追杀的真相呢。”

她眯起狭长的眼睛,笑得魅惑人心,她与他轻声道:“要不,你跟我打个赌吧?”

“你赢了,你此行即可圆满。你输了的话,就留下来听我差遣。如何?”

他讷讷地看着那明媚得有些狡诈的女子,虽然心里知道跟她打赌绝对是血本无归,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应声道:“好!”然后看着她诡秘与自己一笑,丢了那本手札在桌上,翩然离去。

门,被静静地带上,一如它从来就没被人打开过一样,易春年看看摊放在桌上的那个蓝皮册子,只有它能证明一切。

夜晚,就着燃势旺盛的灯火,易春年捧着个册子一头扎进去读起来,本来只是当资料看,却不想这竟然是一本女子的日记,且文笔如此细腻,倒是可以当个睡前故事读一读。

=======================手札内容================================

【七月,流火】

夜,风起。

我打了个冷战,披起一件单衣站起来想将窗子关上。夜色沉沉,远远望去,那些星星如同漆黑天幕里粘挂上去的萤火虫。闪烁着,谁也不知道下一秒黯淡陨落的是哪颗。

这一出神,便困意全消,再难入睡。凉风习习,吹着门口上的那盏八角琉璃灯轻轻摇荡,光影摇曳。我裹紧身上的单衣,轻折一片单竹叶,含在唇边,呜咽便幽幽地响起。外头的人总说这林子里有个媚人心神惑人匪浅的女妖精。一到半夜便做鬼声啼哭,我想了又想,始终不觉得我那叶子笛有这样的难听。

师傅给我取名叫逢春。落花殆尽始逢春的逢春。

我在等一个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便是师傅也不知道他何日来,如何来。只与我说,落花殆尽始逢春,出现了,自然就认得了。

我便终日只临那一版拓片,练得一手簪花小楷,心思却不见平和,日渐浮躁。我泄气的想,如果不能在我最美的年华遇见他,当我这一生红颜尽褪变作苍白妇人之时,我若还是在静默一生的等待,那可怎么是好?

飞花穿堂入,流萤绕阶前。便这般看晨曦交替暮色,星辰更替日月。

琉璃灯晚晚高挂,摇曳的火,燃尽的烛,怎比我锦色年华,付诸云泥。夜寒凉,却独伤我一个。

七月流火,皎皎月色泯灭了寂寂花容,我一个人倚靠在窗前,忽而一阵急风吹过,三千发丝翻飞遮迷住我的眼。

眸子清澈,意念不动。

【惊鸿,初见】

那一日,我看着那夕阳刚刚被天际湮没了小半个,他白裳猎猎,迎着风,带着尘,逆光而行,冲我的方向而来。如惊鸿般闯进我的视线。

他微笑,眸子里浓浓的笑意让我失神,我慌忙扶簪正衣襟,怯生生地道:“我叫逢春。”我有点慌,有点乱,两只手除了抓住衣角,不知道要怎么安放。

“在下春满庭。”他与我拱手,淡定从容得好像根本听不见背后呼呼的风声和簌簌的暗器落地声。我怔怔地看他的颜面,一点一点,细致地由眉眼至鼻梁再到唇。我的心突然说话了眼前的这个人,便是我一直等的那人。

他是春满庭。而我,叫逢春。

风动云转,我心虚位以待的地方,就在那个漫天火红的傍晚,被他填满。青丝飞绕缠在指尖,我咬着下唇,隔着那抹逆光看他,夕阳下的眸色闪着我不懂的光。

火烧云灼沸了那群杀手的血液,为首的那个面上有刀疤的,血红着一双眸子叫嚣着“生擒春满庭!”

再凶悍的人我逢春也是不怕的,轻轻弹动手间的丝弦,弦动,铃响。八月的天,于粉色蒸腾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那些粉红如同腐朽里生出的妖艳,鬼魅地勾住活口的魂。吞噬着。

我一手轻环住他的身子,手里现出一颗檀色药丸,我半倚着他的身体,翻舞的白色在沾染那些鬼魅邪雾化为粉色的刹那之前,我在他耳边低语。

“吞下去。”

他灿若星辰的眸子里没有迟疑,欣然一笑便就吞了下去。我定定地看着他,想要把他看透,我渴望能够看进他心里,他乌黑的瞳仁里绞出温柔的目光仿若河里的青草,一丝丝将我缠裹滑向深处。

身后是痛苦扭曲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嚎叫声惨不忍闻,那般鲜血淋漓的场景,一如沸水里的蝼蚁在挣扎。

“不要看。”他温暖瘦弱的手覆上我的眼,我感觉到他微微被汗湿漉的掌心,隐约有好闻的绮南花味道,混合着丝丝外泄的杀气。我想到暗夜里热烈的火,幽蓝的光,一尾绮南花枝头绽放,我在花旁,看花影里隐约透出清冷的身影模糊不清,我便讷讷地想要转他过来看个仔细。却银光一闪。

我蓦地睁眼。

他已经在清理那些尸体。操作娴熟,堪称老练。白色衣衫又沾染了些红色血迹,好似一副雪景寒梅图。他见我望着他,歉意一笑。“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麻烦了。”

我没理他。转身进了屋子。

他居然还喊我“姑娘”,我不是告诉他我叫逢春了么?落花殆尽始逢春的“逢春”。

========================手札内容结束======================================

易春年看到这里册子就没了……上面小毛笔字写着,“欲知后事,明日请晚。”

完了完了,他老道地觉得,这个手札分明就是个爱慕春满庭且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自己没事写的青春思情纪念文字,又能有什么真相大揭晓?这下栽了,自己果然被薛蝉衣给坑了……薛蝉衣,真有你的!他此刻懊恼的想满地打滚滚,于是他狠狠地合上书册,当作薛蝉衣本人压在枕头底下,然后惆怅地裹着被子呼呼大睡去鸟。

【第六回】

次日晚,依旧是那个时辰,薛蝉衣送上又一本册子,然后不留痕迹地离去。于是易春年又燃起灯火,孜孜不倦地开始拜读……

=====================手札内容=============================

【浓浓,醉花阴】

“我来吧。”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跟着手上一空。我乖乖地退到一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看那个面容姣好若明月的男子默默地拿过湿漉漉的衣服,拧干,然后专注的晾晒在衣绳上。仿佛他手中的不是衣服,而是一件旷世奇珍。我心叹了声,真想化作他手上的那件珍珠锦缎百褶裙。

两个人同住的日子已有三天,即便是三个昼夜,我都尚未能够习惯这幽静的山凹小竹屋多了这样一个人,一个好看的男人。话不多,却有着绝对细致的温柔。劈柴,担水,现在连往高处里晾晒衣服也要为自己代劳了么?我一声不吭地静静站在他身后,痴迷地看着他。

春满庭便就在我这醉花阴小住了下来,用他的话说,外面风大雨急,哪比这醉花阴世外桃源还有美人陪伴。添香研墨,风景宜人,况且我日日做的甜品也深得他胃口。

只是,我摆弄琉璃灯的时候,我临摹拓片的时候,我侍弄院子里花草菜果的时候,总能感受到一双清亮的眸子在我背后盯着我,待我转过身去,冲他嫣然一笑。却又换他略微尴尬的眼光。有生以来的这十八年,我从没有过好似这段日子里的如此安心与平实。

我知道,他就是我等了那许多年的等待。自他那日白裳素颜,薄唇边勾起一抹淡笑。那般的虚空飘渺,他向我走来。我的心告诉我,这便是了。

火舌吞着夜的静谧,我怔怔地看着那嚣张的金色在漆黑的四处游走,肆虐着沉寂的黑色。金色利剑般劈开夜穹,平地里一声惊雷。我那原本躁动不安的心,陡然就空荡荡了起来,那些燃烧的黑色幕布,焦灼的一切好像原本就是属于我身体里面的东西。我惶恐,俱怖,我歇斯底里地尖声惊叫。

银色的光一闪,照亮了整个竹屋,一袭白衣清影,鬼魅般缓缓地前行。光照亮整个屋子的同时,也闪亮了他的面容。

耳畔响起擂鼓般的轰鸣,贯彻我的耳骨,如洪荒宇宙最初的天雷将这污浊的尘世劈裂。

而我却只是尘世最渺小的一只蝼蚁,那般卑微的存在。我不甘心,亦是不服。

电光火石一刹那,我顾不得许多,如飞身扑火的蛾,一头扎进了他虚空的怀抱。雨打落花般急且猛的坠的他身体与我一道下沉。我微微扬起脸,皱着眉,咬牙切齿地满脸俱怖将他望着。他神情复杂地看着我,起身抽离不是,继续与我这般僵持着也不是。

蜷着手缩着脚哆嗦着身子,一点一点往他怀里挤,不放过任何一点空间,贪婪地攫取他怀里的那点点温度。手里牢牢攥紧着的是他白色的衣袍,彷如一松手他就会弃我而去,那短暂的温暖便会转成彻骨的寒冷。

“不要走。抱着我。好不好?”所谓名声不过人生短短数十载的浮云,和心底最深的那点寒凉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浩瀚玄黄之间,万物皆为刍狗。便是这般的低声下气的不知廉耻,我也认了!

春满庭不会拒绝女人,他依我所言那般抱着我,只是抱着我,静静地,静静地。

我偎依在他的胸膛,可以听见他的均匀有致的呼息和我的惊魂未定,亦可以感觉到他铿锵有力跳动的一颗心。我数着他的心跳,一下,两下……

半晌,待外面雷声渐小,传来雨点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神色方慢慢回复正常。他此时才好奇而不可置信地问我。“你怕打雷?”

我苦笑着点头。春满庭,满庭春华艳灼灼,而你却在这醉花阴与我相遇。

【八月,未央】

白日里我下山一趟,采买了些日常用品,卖盐巴的小贩与我抱怨日子越来越难过,关口严密的如同搜索一只飞蝇。所有男丁都一律扣留检查,便是女的也要拧上脸皮看是否戴了面皮子。

我咂舌这世道的荒唐,那小贩与我挤眉弄眼一顿轻声言语,“据说是为了抓一个名春什么的刺客!说就是他杀了当今的睿王爷!”

我不动声色听他继续卖弄,“赏金有一万两那么多!一万两的雪花银啊!我若是有那么多钱,谁还贩盐!娶几房媳妇是正经的。”他心思单纯的与我说着自己的梦想,可叹穷他一生也不可能抓住那个叫春的男人。

八月锦城,是个混乱的八月,也是个混乱的锦城。

二十四日明月夜,睿王遇刺。王怒,赏银万两缉凶徒。一时间,无论是朝廷府衙还是江湖上的黑白两道,群情汹涌,斗志高涨,为了那万两花红明争暗斗。传言,刺客便是享誉江湖的“春江花月夜”的春字第一号——临风公子春满庭。

风声鹤唳的时候,他如断线的风筝,落枝的花般消失于江湖。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正与一个女人相濡以沫在一个叫醉花阴的地方。

我收好钱货。慢慢走至告示栏,一张白纸上赫然画着的是他。

刚刚回到了醉花阴,他就迎上来,伸手接过篮子,随口问我“今天怎么比平时晚。”

我垂着眼,想着要如何告诉他我今日的见闻。想了想,仍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低眉顺目地不说话。

“你知道了?”他试探着问,语气却很坚定。

我抬眼,对上他的眸子,漆黑里有着的星子此刻也黯淡无光。

我点点头,沉默着。

听得他深呼吸一口气,继而舒开。似是对我又好似对自己解释,说“本来我没打算瞒着你,只是想住一两日便走。但是……”

我怔然地看着他执起我的手,轻轻的被他搁置在他胸前。我迷惑地看着他,心里泛出的却是喜悦。

“这几天秋雨连绵,我怕你畏惧打雷的时候一个人难熬。”这是什么理由,蹩脚。

但不知怎地,我却“噗哧”一声忍不住笑起来:“你就不怕我报官府抓你换花红?一万两雪花银呢!可以娶几房媳妇了。”

“不怕。我知道,你不会的。”他蓦地深情起来,眸子里好像含了一汪春水将我荡漾在其中难以自拔。我满心满意都是不可抑止的欢喜,那样轻轻荡在心尖,就如一朵花,缓缓地开……

=============================手札内容结束============================

嗯?看到这里易春年跟打了鸡血一样起了个机灵,莫非,他师傅被追杀就是因为这姑娘告的密,然后就引来成群结队的杀手,一直拼命的跟砍水果一样追在师傅后面杀?他想了想自己又推翻,不对啊,看这字里行间,虽说这姑娘身份呢神秘了点,但是人倒是挺好一姑娘,而且对师傅的感情也不是没有,不至于为了钱就把师傅给卖了啊!

他捧着书册思来想去,昏昏入睡,一觉天光。这一觉,睡得好沉,竟连个梦也没有……

【第七回】

泠江翁主这日来得早,点好了一桌茶点静静地等候着易春年的到来。她换了间临窗的雅居,正好可以看到窗外的那株海棠,青葱翠绿里喷薄着大片大片白色的花朵,抽出粉红色的花蕊如纤细妖长的触手将那蝴蝶招引。

她秋湖般的眸子里掠起了一抹清愁,心就那么被牵住。任草长般的思绪浮飞向遥不知深处的远方,那得是多么久远的久远了呵,连她的一颗心都已经长出厚厚的青苔,静谧得令时光遗忘在旧处,却兀地被人翻拨出来,大力的,无情的,用刀剑般的凌虐狠狠地剜除……

心,在滴着血呢。春满庭,你可看得见?

“泠江翁主早!”推门而入的易春年歪着脑袋,唇红齿白笑眯眯着一张脸。乖巧而殷勤地落座,与泠江翁主斟了一杯茶,夹了一块糕点。

而也只是那么一瞬,泠江翁主亦旋即散去眸里深深的寒意,堆付上抹转不开的深情。

易春年转着张单纯美好的小脸蛋回冲她“嘿嘿”地一笑。“这屋子好香好香啊。”

泠江翁主温尔一笑,转身指向窗外的辟荔花树,“是呢,我特意选了这么间房,阵阵暗香浮来,更引人食欲舒张呢。”

易春年只想着不要钱的早餐不吃白不吃,便风卷残云一般气吞山河,等他吃饱喝足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打着嗝时,才发现泠江翁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遂呲牙笑着问:“翁主有何话不妨直说。”

泠江翁主思忖了下,沉吟道:“我与你师傅旧年的事你也知道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当日未能保他周全心怀愧疚,一晃十年。今天你独身闯龙潭一查当日之真相。我心生佩服。我只是有一件事恳求你能答应我,但我怕此举提出甚是唐突,故今日约你前来用早点,便是想厚着颜面与你相求。”

易春年晃起了二郎腿,露出洁白的牙齿,会意一笑,“我知道!翁主是想要一览彩衣坊收容的那本《逢春手札》吧?”

泠江翁主眸子里立时泛出热切的光彩,重重地点点头。“对!便就是看上一眼,明白当日之内情,我此生无憾!”

“可惜啊……”易春年撇了撇嘴,嗤鼻道:“那位小薛姑娘精明得很!回回给我的书册都不全,都要用上一册来换下一册。”

泠江翁主闻言一张脸顿时写满失望,浑若被人抽了气力一般垮下身子,失落地喃喃道:“所以,是此生无望了。是么?”

“嗯……倒也不是!她精明,可我比她更鬼精,我一早就有了准备!回回我都抄录了一份。只是我今日没带着身上,你也知道,整本册子我还没都看完,事件也就没水落石出呢。”

身后是明媚的春光,正花火一般的洒在辟荔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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