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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章 骑扫把的天使 3

  

【骑白马的狐狸】

1

易浅寒在食堂门口拦住我的时候,手里晃着那把小巧的藏银匕首。他说:“我回棉花厂替你找回来的,匕首不错,不过还没有开刃。”

我一把夺过来,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灵子不是有意骗你,她很在乎你这个朋友。”

我低着头抿紧嘴巴,如果可以我想把耳朵也闭上。我有两天不理灵子了,不理她滔滔不绝讲给我的笑话,不理她擎到眼前的薯片,不理她滴滴答答的眼泪。她从对面的床上爬过来,我便用毯子从头到脚把自己藏起来,任她怎么摇晃,狠狠勒紧心里泛滥的痛,一声不吭。

我的不理不是气,而是伤心。她不会知道我那时的绝望,当我站在旧厂房霉烂的棉花上,拿着匕首与他们对峙;当我从那扇小小的窗口里飞下;当我被摩托车载向未知的荒野。那些时刻我以为死亡已经临近,而那些恐惧里最强烈的遗憾却是我没能救得了灵子。始终,我是那么无用的一个朋友。

她更不会了解我在电话里知道她已经平安时,那种若狂的欣喜。所有绷得要断裂的神经一瞬间松懈,于是一直支撑着我站立前行的动力也消失掉,我在狐狸青蛙离去的尾气里摔坐到地上,再也不能起来。直到那个陌生又荒凉的小站里走出一个列车员,将我送到医院。

可是可是,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假的,只是一个谎言一场骗局一出戏。那只沉稳又冰冷的紫色狐狸就是易浅寒,他的白马一样的摩托泄露了秘密。他的声音眼神和身形,一一吻合。

为什么骗我呢?在不相熟的最初我也坦诚地告诉她,我的妈妈是吴神婆,即便那是我最不忍提的秘密。为什么骗我呢?怕她在绑匪手里有不好的回忆,于是我只字不提。或许我不提这就将变作永远的秘密。

一直以来,我把自己的地位放的很低,小心而卑微,可这不能成为被戏弄被欺骗的砝码。灵子,你伤害了我仅存的自尊,也辜负我用心经营的友谊。我怎能轻易原谅。

易浅寒没有放过我,几大步迈过来一只胳膊忽然揽住我的肩膀,将我拥在臂弯里向外走去。正是午餐的时候,校园里人来人往,很多女生盯住易浅寒看,我觉察到她们扫在我脸上不甘又妒忌的眼神。扭着身子挣扎,却听到他在头顶低低地说:“不要挣扎了,我不想再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举动。”

“好,你放开我,我跟你走。”我不想做下一波谣言的女主角。可是易浅寒没有松手,长臂在我的肩上紧了紧,不出声。

进了与学校隔着一条街的咖啡屋,他才放开我,替我拉开一张椅子,把我按上去,绅士也霸道。问我喝什么,我扭头,他自作主张地点了两杯拿铁和提拉米苏。然后问我:“膝盖还疼么?”

本是不疼的,只是他说了,那根神经就被牵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放在右膝上,轻轻摩挲。似乎可以摸得到那根金属,支愣愣地长在皮肤下。

半个月前,这只膝盖里**进一根钢钉,这是十七年里的第二次。当初骑着扫把从窗口跳下时它便折断过一次,从此脆弱不堪,阴天里也会断断续续的疼。

咖啡来了,易浅寒把一块方糖轻轻放进去,推到我面前,眼神温柔,全不似那日厂房里的冷酷愤怒,这种眼神我也曾见过,他便是这样看灵子的,怜爱关切都要从眼眶里满溢出来。他说:“卡拉,其实那天灵子本想告诉你真相,只是你因为她受伤住院,她很内疚,才一直不敢说。她怕失去你这个朋友。”

咖啡的香袅袅飘进鼻孔,只是,和那些我钟爱的味道仍是无法比拟,于是我问易浅寒:“有烟吗?”他显然愣了一下,皱眉:“你还是小孩子……”我执拗着伸着手,并且很不客气地打断他:“我十七了!”易浅寒笑,好像在旧厂房里我冲他喊“要多少钱,我给”时一样的笑,好奇又惊讶。

他终于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递给我,我抽出一根放在鼻子下闻,新鲜的烟丝的味道。我说:“有火吗?”他为难:“这里不许吸烟的。”我急起来:“一口就好!”

烟燃起来,我递给易浅寒:“你吸一口,一口就好。”他奇怪地看着我,我焦急的语气一定很可怖,像毒瘾发作。他还是浅浅吸了一口,那一端明灭了一下升腾出缕缕白丝。

我用手摁灭那支烟,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呼吸,神经顿时安稳下来,那些怨气委屈伤心如不肯安生的冤魂,一一被抚慰平定。

我的烟瘾原来这样重,却是一个不吸一口烟的烟鬼。

我抬头时碰到易浅寒专注的目光,他说:“卡拉,你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2

那天易浅寒告诉我,灵子央他演这一出戏只是为了考验罗浩。她总是觉得罗浩爱得不够用心,那样若即若离的似乎从未放进所有感情,所以笨拙得想了这个法子,想试探他对自己的真心。

原来我们都是没有安全感的孩子,灵子在爱情里怀疑猜测,我在友谊里胆小自卑。越渴望越脆弱,我们的不堪一击,只是因为太在乎。

易浅寒说:“灵子还是看错人,我只是在电话里说,你一个人过来,打赢了可以把人带走,没想到他居然报警,没种的小子。”我想起罗浩在出租车里那通电话,想起他的不见踪影以及刺耳的警笛,终于将整个事情经过串联起来,于是灵子的心寒也感同身受。

易浅寒说那个黄昏他看着他们警局里争吵。罗浩决绝地甩掉灵子的手,对她吼:“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没意思透了!”她也吼回去,“你都不肯为我冒一点儿险!”

那几个警察皱着眉头看他们,终于拉下脸来:“要吵架回去吵,下次不要这样了,谎报警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灵子瞥了他们一眼,不搭话,转过头盯着罗浩的眼睛,说:“不如我们分手。”然后听到罗浩字字清晰地回答:“好,就这样吧。”

好,就这样吧。

像一个圈,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可这圈的直径还太小,怎么就到终点了呢。灵子一定后悔,不是后悔剖心置腹地爱这一场,而是后悔做了这个关于爱与不爱的实验。

假如一直那样傻傻地主动地恬不知耻地爱下去会不会更好一些,那样只要呆在他身边就满足会不会更幸福一些,那样不去计较他的冷漠淡然会不会让他更喜欢自己一些?

可是,追悔无用。他们的感情已划上句点。虽然我知道她那句“不如分手”也不过是想讨他一句挽留一句道歉一丝珍惜的表现。

这世界上很多东西是经不起揣测和考验的,她冒险做宫崎骏笔下的金鱼姬,却无幸遇到那般爱她的男生。于是她要勇敢接受考验失败所带来的后果,化作浪尖岸边的泡沫,和她的爱情一起幻灭。

只是,这样的真相让我惶惶不安。难道罗浩和灵子一起,自始至终只因为我当初的苦苦哀求?心里某块强装坚硬的地方突然软塌下来,好心成全却是将她推进火坑,愧疚漫过堤岸,整个心被咸涩的水淹没。我知道这种时候我再不能绝情地收起自己的肩膀。

回到教室时灵子正趴在桌子上午睡,短毛寸竖着活脱脱的假小子,我的桌肚里又有一颗红彤彤的富士。用尽力气,掰成两瓣,一瓣放在她的桌子上。灵子忽然就抬起头来,受宠若惊一样看着我。我就知道她根本不曾睡着,她忽然抱住我,小声说:“爸爸不要我,表哥不要我,罗浩不要我,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她的语气调侃,声音却颤抖。

原来我们都那么孤独,原来我们几乎是彼此唯一的依靠。那么,一定要紧紧抓牢,谁也不能丢了谁。

3

易浅寒来的次数多起来,灵子当着我的面打趣他:“目的不纯哦。”他浅笑,转过头看我,帅气成熟的脸让任何女生都禁不住浮想联翩。他带我们出去吃饭,请我们看电影,有时也骑着摩托载我们兜风。

有一个周末,说好要去易浅寒的学校参观,临了灵子却扶着墙一脸痛苦。这样老套明显的把戏谁都明白,可是我和易浅寒竟默契地不去拆穿。我坐在易浅寒白色的摩托车上,看灵子在身后欢快地挥着手,忽然觉得难过,有些事正在朝着我最不期望的方向发展,并且不可控制。

易浅寒喊:“卡拉,抓紧了!”我的手便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抓着他的衣服。

易浅寒所在的大学城和慧源高中隔着大半座城市,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闭着眼睛,沉醉在摩托的尾气里。直到易浅寒轻轻摸我的头发,才觉察车已经驶进学校旁边的车棚里,易浅寒双腿支着地,正温柔地看我。

他们学校很美,即便在这样的冬季也看得出不俗的气质,像卸妆之后的女人,是最本质最原始的容貌。“果然是国家重点啊!”我啧啧赞叹。易浅寒就说:“不如你也考到这里?我和灵子说了,可那丫头不知用功,她说你的功课好,应该没问题的。”

我摇头,那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我不是吴神婆,参不透那么多的变数。

易浅寒说:“我打算在这里读研了,如果你来,可以照顾你。”

我继续摇头,他该照顾的人是灵子才对。

灵子曾对我说过易浅寒对她的意义,这个大她五岁的男生,在她心目中足可以代替父亲,自她懂事起便细细微微地照顾她,给她一双修长又有力的手,给她温暖又冷静的眼神,给她宽容给她安全,弥补她那些缺失的爱和虚荣。

可是,他大四快要毕业了,灵子知道当初易浅寒大学报在这座城市,大多是为了照顾她,可是这种照顾不能无限延续,他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天地,更会有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家庭,灵子说:“我没有理由做禁锢他的枷锁,这个替身父亲早晚要离开的。”

只是灵子自言自语般喃喃:“以后在需要叫家长时该报谁的名字呢?在脑袋被人砸破时该呼喊着谁来替自己出头呢?在爱情里迷路时该扯住谁的手寻找方向呢?”

我很想告诉她不要怕,还有我在呢,可是一次次事实证明,这句话脆弱不堪一击,我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以为可以豁出一切去救她,却只是虚惊一场倒害得灵子在医院照顾我半个月;以为可以替她谋得一份热烈美好的爱情,仍旧将所有人陷进痛苦。

我这样笨,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易浅寒看着不言语的我,停下脚步,扳过我的肩,半蹲下来,说:“卡拉,不如做我女朋友?”

终于还是出口了,我究竟是惧怕还是盼望?

心突突跳起来,我直直梗着脖子,怕一不小心就点了头或是摇了头。那么不表态是默许还是拒绝?我承认我的心里真的有一丝怪异的情愫在鼓动,我喜欢他的摩托喜欢他吸过的烟,喜欢他温柔的眼神细细的照顾,当然那样帅气的脸高大的身材谁也没有理由抗拒,可是这些加在一起就真的是喜欢他了吗?

未免有些淡,像他为我点过的拿铁,不够苦也不够香。

只是我仍旧理不清时易浅寒已经揽过我的肩,说:“当你答应了。”居然,我也没有反驳,仰头看着我们身高的差距,就如对彼此的感情差距一般。他都揽不到我的腰。

灵子却比我还要兴奋,在寝室里又跳又叫,于淼淼只是恨恨地瞥几眼,不敢言语,她额头上的伤才退了痂。

灵子说:“这下子易浅寒这家伙走不成了,他要乖乖留下来读研了!”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呢?这么完美的关系,稳定的三角形。

4

下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空气里的浮躁被雪片压下去,再过一个学期就要高三,大家变得更用功。灵子的头发长了许多,细碎得遮到了眼。易浅寒说,等它长到原来的样子灵子就长大了,那么,成长,似乎是件很快的事情。

我在某个月末回了一趟家,拿几件冬衣。吴神婆总是打电话让我回家,但自己从不来学校,除了高一开学那一次。她只说太忙,可我知道她在说谎,我长大的过程中她的谎话越来越多。关于天使关于翅膀关于那只大灰狼,她像对待那些来看相的客人一样对待我,给我虚幻的答案,看似充满希望,其实除了谎言还是谎言。只是,谎言出于善意我便无法去责怪,她不来看我,并不是不想我,她只是不想我被嘲笑被连累。

不知为何,自从上了高中,便觉得家里的院子连同整条巷子都变小了,虽然我的身高从初三开始就始终停留在一米五九的尴尬数字不曾变化过。那样小的院子里,我看到她急匆匆地迎出来,全身上下是有些陌生的沧桑衰老。

她拉过我的手揉搓着,问:“冻坏了吧?”我摇头,看到空寂的小院里残败的迹象,问她:“家里怎么了?”她的笑淡下来,说:“进屋说,外面冷。”

她老了,口齿不那么伶俐思维不那么敏捷,说错了话,被人砸了场子。她边给我叠着那些新买的衣服边说:“今年流行桃红色啊,妈给你买了桃红的马夹,一会儿试试。”这些年,她总是给我买许多新衣服,她怕我被孤立怕我自卑,于是拼命打扮我教我走路要昂着头。可是学校里大多时间是穿着校服的,她的苦心并无太多作用。

我拉住她:“妈,不如换一行。现在没人信这个的。”她怔了怔,说:“是啊,最近也没什么人来,倒是工商局的人一趟趟检查,幸亏有你查叔叔帮忙。”

从我进门到现在,这个“查叔叔”已经被她提了十几遍,而每一次出口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经意。看来这个男人已经住在她脑子里了。

“叫他来吃个饭吧。”我突然说。虽然我的目的只是想替她把把关,看看这个男人是否是又一条大灰狼,但脸色和口气竟都不自觉地冷下来,那是最不加掩饰的真实情绪。

于是吴神婆赶紧转移了话题,说锅里蒸的鱼该好了,快速进了厨房。

我怔在原地,开始挣扎矛盾。

我只在家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回学校,而关于“查叔叔”的话题终于还是无疾而终。离开的时候,瞥见那个红色的功德箱,被扔在院子的角落里,油漆斑驳,像那些褪色的旧时光。她送出来,一遍遍叮嘱:“注意膝盖啊……”每每说到我的膝盖她都会落下泪来,似乎全都是她的过错。我点头,转身也泪如雨下,其实从来不曾怨过她。

我没有告诉她,不久前我不争气的膝盖再次受伤,否则她的自责又要加深一层,而我对她那些默然又深刻的心疼又要多一些。

5

易浅寒再来时情形总是有些奇怪,他揽着我的肩,灵子拉着我的手。

我说:“易浅寒,这样不好看。”灵子就嚷:“就要这样就要这样,我们多和谐啊,我喜欢做这样的电灯泡,不过放心,不会做太久的。”她笑嘻嘻地扯着我的手晃荡,我在易浅寒的怀里莫名不安。

时间却有意淡化我的臆想,日升日落,一切安好。

灵子生日在周四,我们决定推到周末补过。那天易浅寒叫了两个朋友一起来,说顺便认识一下。一个黑黑壮壮的男生被易浅寒拉到我面前,易浅寒拍着他的虎背熊腰说:“铁哥们儿,熊仔。”熊仔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嫂子,真对不住,那天有些急,怕节外生枝,下手重了些。”他粗粗的嗓子喊我嫂子,让我浑身一阵麻,勉强笑着,说没关系,心里凉意四溅。

“哎,熊仔是入戏太深嘛!”一个长发美女站过来,手搭在熊仔的肩上。

熊仔一脸幸福地笑:“我女朋友,田眉。”

我刚点头说你好,灵子便从背后跳过来,笑嘻嘻地各自打了招呼,就拉着我入座。

灵子许了很长时间的愿,蜡烛快燃到蛋糕上才睁开眼睛,摇晃的细细烛光里,隐约有泪光闪烁。蛋糕并没有吃几口,几乎都用来攻击,来来往往地砸着,像在挥霍着最甜美的时光。我被易浅寒揽在怀里或是藏在身后,保护得很周全,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观望周遭异样的狂欢,易浅寒的身上已经惨不忍睹,奶油四处开花。

灵子抓着蛋糕上的那颗红心就奔过来,冲易浅寒嚷:“不要太偏心嘛,让卡拉收下我这颗心吧。”

易浅寒哈哈大笑,张着嘴巴让她塞进去,灵子却自己吃起来,吃得满手满脸都是红色的果酱,真像生啖了一颗心一般。然后就呼啦啦挥着双臂跳开了。

然后我们叫了更多的酒,所有人都喝多了,除了我,因为我的酒总被易浅寒挡下。他们在各自说着胡话却谁都不曾聆听谁。原来醉与不醉都是同一般的状况。

熊仔说:“哥们儿,我不能陪你读研了,以后你得照顾好自己,有需要的,尽管说,别说是绑架,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田眉的长发披散在脸上,头歪在椅背上,喃喃:“熊仔,到底哥们儿重要还是我重要?”

灵子已经趴在桌子上没有声息。而易浅寒仍在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我扯扯他的袖子,他转过头,眼睛有些红,然后张开手臂紧紧抱住我。

他的身体整个倚靠在我身上,很沉,田眉和熊仔在对面拍手,说:“Kiss嘛,来一个嘛!”

易浅寒就撑起身子,把一张帅气的脸覆下来,我木然地往后靠,直到无处可退。舌尖感觉到酒精的味道,混合着他唇边那些抹得胡乱的奶油,辛辣,香甜,有些冗长的吻。我的心打着如常的拍子,唱着绝望的调子,这是我的初吻,却在人前表演一样的发生,更可悲的是,那全然麻木的心跳。

后来去KTV,不为唱歌,只是找个包间借宿一晚。灵子却清醒过来,拿起麦克风一首一首唱,他们三个在轰然的音响里依旧入睡,我坐在易浅寒的怀抱里认真地听,思维清晰,心却混乱,似乎还有根小刺不停地在胸口扎。在一首轻柔若耳语的歌声里,我终于意识混沌起来。那时仿佛已经凌晨,我靠在易浅寒胸口上迷迷糊糊,只有耳朵仍不疲惫,感觉到歌声渐行渐远,模糊如身边人呓语。

醒来时,几个人东倒西歪,是极尴尬的睡相,我忽然尖叫,所有人被我震得清醒。

灵子不见了。

易浅寒按住我抖动的肩,说:“卡拉,灵子也许去洗手间了,也许先回学校了,你不要胡思乱想。”他走到角落里,我看到他在打手机,然后脸色暗下来,又回身勾着熊仔的肩讲着些什么,然后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去你们学校找,熊仔先送田眉回去。”

我木木地点头。安静地坐下来等。可是我清楚地知道,灵子不会回来了。她这些日子里那么多怪异的举动终于有了解释,她看我和易浅寒的不舍表情,她凑在我和易浅寒身边不顾流言蜚语的三人行,她偷偷站在罗浩班级门口带着微笑的眺望,以及昨晚那个带着泪光的愿望和通宵的歌声……她早已预谋好离开。

可是,灵子,你究竟去了哪里?你忘记曾经答应过我,不论去哪里都会带上我吗?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

【无欢不散】

1

一个星期过去,灵子的手机一直关机,她的座位和床铺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仿佛主人随时都会出现。已经报了警,仍旧没有一丝消息。一个魁梧威严的警官亲自把我们叫去问话,易浅寒说,他是灵子的爸爸。我这才恍然明白他为何眼圈红红,声音沙哑。

于淼淼终于在寝室里放声大笑,讥讽的话毫不避讳地说出口:“不知跟哪个小白脸私奔了吧?”她会在我值日时把桂圆壳瓜子皮扔得一地,会肆无忌惮地把我的脸盆用脚踢到一边。我并不接受她的挑衅,默默收拾一切残局,她说你没了殷灵就像瘪了的皮球,没有底气。

我笑笑,绕过她行走。不知她若看到我拿着匕首与人拼命的场面会如何。不是不勇敢,而是不屑。

铃声响过,卷子已经发到手里,这次期末考试注定要当掉。因为就在刚才我要关掉手机时不小心触碰了某个快捷键,我那少到一页都没有填满的通话记录就映入眼帘,除了家里的号码和灵子的手机,就只有一个陌生的139号码。我忽然意识到,罗浩的话是真的。

我在卷子上写好班级姓名学号,然后起身离开座位。许多人抬起头来,不解地目送我,他们一定在想平日那样默默无闻胆小听话的杨卡拉怎么会做出这样挑衅考场纪律的事。监考老师也拦住我,小声劝阻:“才开考五分钟,是不准离开考场的。同学,你认真答一下,没那么难的。”我深深鞠躬:“谢谢老师,可是我有很急很重要的事。”

那个和善的女老师最终还是摇了头,一副无可奈何的同情:“无论如何,开考十五分钟后才能出考场。”另一个男老师已经沉了脸守在门旁边,目光一次次扫过我的脸。

对于那些刻板又强大的规矩我们总是无力反抗,我重新坐了回去,没有再碰卷子,双臂支在桌子上盯着腕表上一秒秒跳动的数字,在十五分钟来到那一刻冲出去。

拨通那个号码时,我的喘息尚未恢复平定,那边沙哑的声音懒洋洋飘过来:“喂,谁呀?”

我急忙挂断。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是谁,会重要到让罗浩在灵子被绑架时给她打这通电话。可是我竟不敢问出口,因为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我该说自己是谁呢?我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罗浩,而我又是罗浩的谁呢?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罗浩真的没有报警,他那天在出租车里是同这个139的号码在讲电话,甚至他在和灵子分手之后也找过来解释这样的真相。

可恶的是,我居然没有把这样重要的信息转达给灵子。那天她剪短了头发回来,心情烦躁到我都不敢去招惹,一句话说到一半便被噎了回去。而那个时候我也只把罗浩的话当作他蹩脚的台阶,不相信不重视,是啊,报警的人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我多么迟钝多么可恨,我忘记去翻一下通话记录,这是他不敢撒的谎,因为到移动的官方网站简单一查所有信息便历历在目。何况,我该了解他是一个从不曾撒谎的人。

我真的该死!如果灵子知道罗浩对她的在乎,她还会走吗?

罗浩的考场在三楼,我守在门口半个小时,没有丝毫动静,于是趴到门玻璃上,把低着头的那些人一个个看过去……怎么?难道已经交了卷子离开了么?居然还是晚了一步。

我沮丧着,门却突然被推开,趴在门上的我便被生硬地推倒在地。

出来的人,显然是愣了的。倒在地上的人,也是愣了的。

是罗浩。他似乎有些沧桑,下巴上黑黑的胡茬冒出来,有成熟男人的味道。在这个冷冷的冬日里只穿了一件薄的灰色大衣,一边肩膀上搭着瘪瘪的黑色大书包。

我就那么愣着,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不能动弹。直到那个一头绿色短发的女生从旁边蹦出来,挽了他的胳膊,说:“刚才有个女生给我打电话呢……”她的眼里只有罗浩,坐在地上的我已经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而我却认出她便是那个“城堡”里的女子,那个百变的妖,她也果然又换了这样大胆而新潮的发型,只是她说刚才有女生给她电话……

原来她就是那个139!他们已经从眼前渐渐消失,我才迟钝地恢复了意识。然后,起身追出去,以我最快的速度。

我甚至把穿着白色球鞋的脚踏到干枯的草坪里,可是,我的膝盖那么不听话,尤其在这样冷的天气里,它疼痛而笨拙。我只能眼睁睁看他们进了那辆红色的保时捷,那么飞快地消失在雪地里。

空气好稀薄。

我弯着腰大喘着气,能看得到呼吸的踪迹,是一缕缕的白色雾气。我这样拼命地追着他,只不过想问一句:那天下了出租车之后,你究竟去了哪里?

可是,他竟那样冷漠,都不肯伸一只手扶一把跌倒在地的我。

2

我失落地转过身时碰上的是易浅寒的胸口,他露出笑容:“卡拉,看来我们心有灵犀,你就知道我会在这儿等你?”这是灵子失踪后他第一次笑,浅浅的,却充满暖意。

我忽然反应过来,跳上他的摩托,催促:“快,快追那辆保时捷!”

一路上远远地跟着,易浅寒什么都没问,只是嘱咐我,把头盔戴好。

保时捷在一栋有着红色尖屋顶的小楼前停住,易浅寒的摩托随后停下,藏在几颗松树后。我紧张地拽着易浅寒的胳膊说:“我们回去吧。”

易浅寒不解地看我,不及说话罗浩就走过来,他说:“你们压马路不至于压到别人家门口吧?”言语里有不易察觉的酸意。

我看到易浅寒的拳头在捏紧,他心目中罗浩是辜负灵子的胆小鬼,是他一直想要收拾的对象。我不清楚他的拳头有多厉害,或许比熊仔的力量还要大,我忽然抖起来,几步迈过去挡在他们中间,面向着易浅寒。

易浅寒说:“卡拉……”

“不!”我打断他,不论他要出口怎样的话,拳头请不要挥下。

我看到易浅寒的脸暗下来,那本来王子一样的神采忽然失色,僵硬,变作石像一样的冰冷灰暗。罗浩却在身后说:“这里是私人别墅,你们赶快离开!”

石像骤然复活,我感觉得到他体内洪水一样翻滚的愤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易浅寒他要疯了。拳头终于还是落在罗浩的脸上,快得让我来不及呼喊。罗浩抹了一下流血的嘴角,眉头锁死,却没有回击。他看我一眼,目光里有我许久不见的疼痛忧伤:“杨卡拉,带着你男朋友离开这里,我是为你好。”

我摇头,却不知自己究竟在否定些什么,只是看到易浅寒又要扑过去的身影,没命地冲过去在背后紧紧抱住他,如当初在旧棉花厂里一般,双臂箍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嚷:“他没有报警!那天报的警不是他!”我这样嚷着泪水就顺着他宽阔的背流下来,爱哭并不是坚强的杨卡拉的个性,可是面对这两个男生,我的泪轻而易举就汪洋。

罗浩在我歇斯底里的喊声里独自走远,而怀里的易浅寒却变得冰冷,让抱着他的我也不禁发抖。许久,他慢慢转过身来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原来你的心真的不在我身上,卡拉,我读不懂你。

或许爱着的人总是敏感,察觉得出任何微妙情感,爱与不爱,即便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有心人的法眼。像灵子发现了罗浩,像易浅寒揭露了我。

3

大大的落地窗里站着绿色短发的女子,光着脚,已经换上一身绿色的珊瑚绒睡袍,她眼神呆呆的,似乎在看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指缝里夹着一支烟,烟灰长长的。

罗浩径直走过去,用钥匙开门。

她看到罗浩,显然是高兴的。眼神里立刻有了光彩。跑过去,跑得睡袍掀开,露出光洁的小腿。罗浩的钥匙还在锁孔里扭,她已经从里面开了门,一把把罗浩拉进去,踮着脚尖开始掸他肩上的雪。

罗浩淡淡地说了些什么便向楼上走去。她转过头,看到门外十米左右的松树下站着的我和罗浩。我桃红色的马夹下面是慧源高中的校服,下身也穿得鼓鼓的厚实,自她那里远远看过来一定像只企鹅一样笨拙可笑。

易浅寒已经跨上了他白色的摩托,没有喊我,我却感觉得到他失望又受伤的眼神,钉在我背后让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心虚地不去看他,只遥遥望着窗里的女子,我们的眼神在飘雪的冷空气里凝滞。

似乎有人喊她,她一回身,我便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轰隆隆由近及远。那女子离开,易浅寒也离开,连罗浩也早早走开,这世界只留给我背影,所有人不假思索地将我抛弃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

第二天还有最后一科的考试,我果然在校门口等到那辆红色保时捷,鲜艳依旧,招摇依旧。我看到罗浩从车上下来,挂着那只瘪瘪的黑色大书包往教学楼走去,才小跑着过去。

那女生坐在车里等,画淡淡的妆梳一头淡黄直发,头靠在椅背上幽幽吸着烟,车里的音乐隐隐哀伤,是Eason的歌,他唱:每一件不得不放手的玩具,总算带来过快乐,每一段不得不完结的关系,只是一种选择,如果美好记忆还算难忘,为什么,还会记得悲伤。

这个单纯爱搞怪的男人总能用他低低的声线轻而易举勾起人的哀伤。

我小心地敲了下玻璃,她愣了下,打开车门,友好的邀请:“进来说啊。”

我摇头:“我请你喝咖啡。”

她露出满口瓷器样完美的牙齿笑:“好啊!”然后熟稔地掐灭了手里的烟,下车。

烟蒂上最后一丝白色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孔,我忽然心里发紧,咬了咬唇,忽略所有羞耻感,问她:“可以把那支烟给我吗?”

她愣了几秒,把烟灰缸递到我面前,那里面长长短短的烟头要满出来。我捏起她刚掐灭的那半支烟蒂,揣进口袋里,然后红着脸对她说:“只是喜欢收集而已。”

她好奇地看看我,眼里盈满善意又调皮的笑:“这个爱好我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呢!”

与学校隔着一条街的巴巴咖啡厅里正是寂静时,她要了一杯拿铁,我怔了一下,也点一杯拿铁,似乎我们已经有了某种不必言说的默契。静静搅着咖啡半天没有动静,终于她问我:“你不用去考试的吗?”

“反正已经注定当掉了,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掏出手机,摁了几下递给她问:“这是你的号码吗?”

“是啊,是我的。”她皱眉,“你怎么会有我的号码呢?这个号码除了罗浩和油菜几乎没有人知道,连老爸找我也只能打别墅的座机或者油菜的手机。”她看了一眼通话日期,立即恍然,“那天,罗浩是借你的手机打的电话?”

“那么,真的是你报的警?”我终于明白所有真相。她是想要拥有罗浩的吧,才在罗浩给她那通电话之后动了这样的心机,替他报警,造成他和灵子的误会,以便趁虚而入。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我这样肯定着还是用渴求否定的语气问她:“你不是故意的,是不是?”

她竟没有回答就起身走掉,细瘦的背影看上去极度虚弱。她何时在杯子下压下了张100块,小心地露出粉红色的一角,一直坐在她对面的我竟丝毫没有发觉。我打她的电话,只有留言信箱的声音在说:“我是吴欢,有事留言……”

吴欢,她叫吴欢。那么,吴欢,真的是你报的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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