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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鲸鱼沉入海底

  

很久以后,当我再捧起罗舒冬的那本厚厚的速写,翻开唯一一张彩色的画,还是忍不住鼻酸。只是眼泪再也不能顺畅地流下来,而是像一个海上的黑洞,全部倒灌进千疮百孔的心里。

那是一条鲸鱼。灰色皮肤蓝色眼睛,眼神空洞,表情悲伤。

像极了现在的我,行尸走肉一样的我。唯一不同的是,如果了它厌弃了世界,还能躲进冰冷的海水里。

而我不能。

我也想藏进海水里。因为即使我已经用尽力气活下去,我还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敌意。

鲸鱼沉入海底的时候,是不是也对世界再没有任何的好感了呢?

【壹】

去苏北医院,总是要经过北街广场的。

说是北街广场,也不过是稀疏的小树和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小草坪罢了。步履匆匆的人才不会多花一秒钟去注意什么花红柳绿。手中是温暖的饭盒,盛着新煲的粥和炖到脱骨的鸡肉,沿着北街去医院。

我站在病房的窗前,望着被蓝色窗帘遮遮掩掩的湛蓝色天空,终于还是决定把窗帘完全拉开。“今天天气真好,要不要我推你去外面走走?”扭头去看病床上身形单薄的少年。

白得过分的皮肤,缺少颜色的嘴唇,干燥的睫毛。他手中握着削得细长的彩色铅笔,正细细地描绘着只有他才知道的精彩。听到我的声音,才抬起头来冲我笑,“医院周边,看得够多了,早就看腻了。”

与我极其相似的眉眼,因了久病的缘故,却比我还要显得纤弱。

“一直闷在这房间里,没病也要觉得难过三分的。”我坐在他的床前,拿个苹果来削。

“小夏。我想在死之前,去一次西藏。”罗舒冬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握着铅笔的手指略微泛白。

锋利的水果刀刃口一划,我手指便是一疼。我悄悄地把受伤的手背在身后,“你不会死。”

阳光暖暖的映在他纤细的手指上,修剪好的指甲泛着微微的白。

少年把速写本放下,接过我手中的苹果,继续削,微微笑着,“不说这个了。你赶紧去把手指包扎一下。你不疼,我这个双胞胎哥哥还疼呢。”

手指缠了创口贴,我拿过他的速写本,一页一页翻开细看。灰色皮肤蓝色眼眸的鲸鱼,沉寂在一片冷色的海水里,睫毛湿润,瞳仁空洞。

“将来在经幡上,我一定要许愿,早点把你这个冒冒失失的妹妹嫁出去。”病床上的少年笑容柔软如同日光。

使劲压着喉头的哽咽,我笑出声来,“就算出嫁了,也要天天缠着你!”

后来再回忆起来,总觉得这一刻,便抵得过永恒。

【贰】

进藏的火车比平日坐的绿皮火车高级许多,每个座位旁边都有供氧的设备。夜色沉寂,列车行驶在一片黑暗中,有节奏的轰隆声不断灌进耳朵。对面靠窗的位置坐着罗舒冬,脸色苍白,嘴唇干燥,昏睡着。

次丹穿着蓝色的藏袍,车窗玻璃上映着他轮廓嶙峋的侧脸,他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而干燥,眉眼间一片安静。

我的眼睛突然失了焦距。

“尽早准备后事吧,你哥哥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金丝边眼镜的医生这样说着,脸上却一丝悲伤的表情都没有。他的嘴角仿佛是职业性地向下撇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之间挂着一张干瘪的嘴巴。

医院的味道,是冰冷的。

我早就知道,常年卧床的罗舒冬,不能像我一般健康长大。可是我始终猜不到,云端住着的那个老头子,等不及让他吹熄二十只生日蜡烛。

关于虔诚信徒的朝圣之旅,我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点。罗舒冬从来没有什么信仰,但若能让他仅剩的存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可以更快乐一些,那即使他要去的地方在地球的另一端,我想尽办法,也要让他站在地球彼端。

西藏的冬天干燥而冰冷。

一下火车,次丹的阿妈阿爸已在站外等着了。厚重的羊皮袄子,还散发着常年穿戴的人的体味,还没反应过来,跟在次丹身后的我和罗舒冬就已经被这厚重的袄子给包住了。

坐了三个小时的汽车,又在拖拉机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即使踏在冷硬的地上,仍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不停晃动。

天光大亮。我才有机会打量这世界之巅,万众所趋的圣地。

次丹的家住在拉萨市下级县城的一个小村庄里,六个人的家庭全靠家里那十几亩地养活。即使整个村子都是这样勉强生活,但坐在次丹的家里,仍是鼻酸。

炉火懒洋洋地燃着,我们围坐在炕上,旅途的疲惫才慢慢侵蚀身体。

阿妈高高的颧骨上是两块健康的高原红,头发细致地辫起,藏在看起来十分朴实的头饰里。次丹的阿爸是个精壮的汉子,黝黑的脸庞多数时候挂着安然的笑。他们的汉语并不好,只是不停地劝我们喝酥油茶吃糌粑。

罗舒冬的高原反应比我严重得多。他窝在厚重的棉被里,半梦半醒,极长的睫毛覆在眼皮上,脸色潮红。

次丹垂眼看他,手里握着一串篆刻着七字箴言的檀木念珠,一言不发。

【弎】

整整一天,罗舒冬都躺在床上休整,而我整个人因为剧烈的高原反应而头痛欲裂。

天色逐渐暗下来,头顶瓦数过低的电灯泡散出一种梦境般的黄光,床上安静睡着的少年皮肤白得过分,此时才从昏睡中勉强清醒。

“天黑得真快。”他扭头去看玻璃窗外零星的灯火,嘴角拉扯出一个别扭的笑。随后他又认真看我,眼睫狭长,“次丹呢?”

没等我回答,外面突然起了争执。

两个人的声音,因为什么事情而压低声音激烈地讨论着。次丹的声音越来越大,阿爸很少反驳,但一句句的压制,带着命令一般的语气。最后一句阿爸的语气很重,次丹便不再说话。

房间里静得可怕。

房门被次丹打开,他苍白着脸,眼圈略微发红,走近我们,声音还因为情绪波动而颤抖着,“我们跑吧。小夏,冬,我们赶紧跑吧。要不然,明天我就要结婚了。”

身上的毛孔一下全部张开来,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热气跑得一干二净。即使屋子里足够温暖,我也忍不住打个冷战。明明一字一句都听得明明白白,却还是忍不住去怀疑。

“次丹,你在说什么?”床上安然躺着的少年猛然直起上身。

后来我才知道,虽然西藏在好久以前就实行了婚姻自主,但一些如次丹家乡这样的小村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决定两个年轻人的一生。即使是现在,西藏也还存在着一妻多夫制。倘若女子要嫁的人有兄弟,她便是兄弟几个共同的妻子。而这样的婚姻,为了防止婚姻双方拒绝或者反抗,多数是在婚礼前一天才通知当事人的。

木已成舟,多数人也只能接受。

漆黑的山路,间或能听见几声狗吠。远处村庄散出几点暖色灯火,写满了平静跟祥和。我们三个狼狈不堪,踉跄着走在山路上。

好不容易趁着次丹的家人睡熟,才得以脱身。罗舒冬身体孱弱,不能久行,如此,次丹便背了他,颠簸在这山路上。

就这样走了一夜,太阳在雪山顶探出一点橘色的端倪,我们坐下休息。肺部得不到充分的氧气,脑袋疼的像是要在下一秒就要炸裂。次丹握着我的手,眼睛澄静。他湿了眼眶,握着我的手。他把我戴着毛线手套的手贴在他冻得通红的脸上,虔诚地看着我,“小夏,我们不会分开的。我们去林芝,去那里,阿爸就再也不能管我了。”

身体被他抱在怀里,他胸口的热气一丝丝侵入我的眼底。措手不及的泪意。下巴搁在次丹厚实的肩膀上,我才一眼看见靠坐在石头上休息的罗舒冬。他闭着眼睛,睫毛上都是冰碴,从帽子口罩间透出浅淡白气。即使穿着厚重的羊皮袄子,那个身影纤弱瘦小,简直像一盏欲灭的酥油灯。

我讨厌任何选择。但我知道以罗舒冬现在这种样子,再不能支撑下去了。我狠狠地闭闭眼睛。

我是喜欢次丹的。只是这份喜欢,置于这纯净天空之下,更像是对他的负担。

到林芝再说吧。也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肆】

小饭馆的桌子黏腻。我们把所有的钱都摊在桌子上,连一角硬币都掏个干净。随着点钱的结束,次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百三十一块八毛。距离林芝,要是用走的话,迟早还要一周。而罗舒冬,已经不能再走下去了。车票钱,也不够。

我们三个人沉默着围坐在桌旁,谁也愿意多说一句话。

晚上我坐在青旅的房间里,旁边五张床都躺着脸孔不同的姑娘,睡姿各不相同。蜷成一团,用被子蒙住脑袋,突然觉得眼前昏暗无光。

房门被轻轻敲响。是次丹。

被少年使劲拥在怀里,我忍不住低声呜咽。

“不用害怕,总会有办法的。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就一定会有办法。”他的怀抱温暖厚实,坚实得像是一整个世界。为了节省开支,他一天只吃粗糙的一顿饭,却毫不吝啬为我和罗舒冬在面里加两个鸡蛋。即使只是几天,他也瘦了好多。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看起来像绝路一般东躲西藏的境况,还会不会像他说的一样,会改变。

第二天早上,天光微亮,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罗舒冬陷入了进藏以来最严重的昏迷。他的嘴唇干燥,唇色若有若无几近透明,呼吸急促,瘦弱的胸膛一起一伏,手指紧紧攥住床单,手背上的脉络清晰。

我跪在他床边,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终于说出早就埋藏在心底的话。

“你还是回去吧。我不愿意陪你去承担这些责任。我罗舒夏,并不是会成为你妻子的人选。”不愿意抬眼去看次丹的表情,我的声音憋闷无力。

长久的沉默。

砖红色袍子的少年站起身来,脑后的辫子蓬松清爽。他的周身映着窗口透过来的朝阳的光辉,手指虚握。他逆着光,声音却带着笑,“小夏,那么,请你参加我的婚礼。”

遍体生寒。我喉头艰涩,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们,好像陷进一个奇怪的漩涡里了。会嘴硬逞强的,不止我一个。面前这个少年,原来也懂得,什么是成全与被成全。

【伍】

帮着阿妈用彩色的剪纸拉花把房子装饰一新,新买的衣柜箱子上全部描着吉祥的图案花样,讷言的阿爸把手搓了又搓。

次丹的家里渐渐聚满了亲朋好友,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只等吉时一到,一行人便会浩浩荡荡的去接新娘。新娘一到,一个美满的家庭就建立了。即使结婚的双方,还未曾谋面。

我坐在床上,双手冰凉。即使用力捂住自己的脸,还是觉得无助。

罗舒冬坐在我身边,手轻轻地覆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手并没有多少温度,掌心细腻,“次丹放掉了你,也是想让你快乐的。”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面目端然安慰我的罗舒冬,其实也有他自己的自私和不堪。

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如果我认命,没有去追丢失的钱包。那么一定会有一些东西不一样。

那时候,傍晚的北街广场充斥着夕阳跟散步的老人。我背着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拎满了食材。系在背包拉链上的铃铛一声轻响,身后突然有人大喊抓小偷,来不及反应,就看见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黑衣服的身影慌张地向前奔跑,手中的钱包看起来异常眼熟。随后紧跟着的是一个蓝色的身影,双腿欣长,风一般几步追上去。

那明明是我的钱包……脑子一乱,我也撒开丫子追了上去。

小偷掏走了我全部的钱,丢下钱包之后,在复杂而幽深的小巷里熟稔地绕了几个圈,便将我和前面的人甩了个干净。

看着面前弯着腰狠命喘气的蓝色身影,我认命地闭闭眼,捡起自己的钱包。除了夹缝里的几枚硬币,剩下的只有证件和银行卡了。这也是职业素养吧,大概。

这才有时间去注意那个蓝色身影的人。

是个年轻人,眼睛细长,颧骨很高,蜷曲的头发略长,在脑后扎了个短短的辫,藏蓝色的藏袍只穿了一边袖子,里面是棉质的衬衫,袖口绣了好看的繁复美丽的花纹,手腕上还挂着一串红色的珠链。

连连道谢。我还未说几个字,面前少年的脸就红了个遍。他使劲地摆手,几句普通话说得颠三倒四。

那个时候,暗红色的夕阳正渐渐渲染这个城市,平日里的生硬和粗砺,悉数被柔和的光芒搅碎,细细碎碎地撒在面前少年纯净的眼眸里。

藏族少年握了我的手臂,将一条绿松石和南红串的链子,松松在我的手腕绕四个圈,却无论如何不肯收我的钱。尽管经过刚才的突发事件,我再掏不出一分钱。

我挪不开眼睛,也忘记了如何去笑。

【陆】

次丹的阿爸早在给他定亲时就找法师算好了吉利的日子和时辰,新娘的生辰属相也和次丹相配。这一场订终身的仪式,原本应是主角的男女,男的穿戴一新,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女的从娘家出来,哭声始终不曾停息。

我这个算不得局外人的局外人,不能哭,也笑不出。

新娘早早地被送进新房,次丹在外间接待客人。他垂着眼帘,敬过长辈和亲朋的酒,话少,却也笑。

“小夏,这一杯,我来敬你。”他蜷曲的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曾经也带着我指尖的温度。眼睫细长,沉静而寂寥。他并不看我,郑重地举起酒杯。

“只愿你余生,幸福安康,不被抛弃。”

我窘在原地,像我跟他初识的模样,手足无措,所有句子被喉头牢牢哽住,眼圈酸涩,不敢说一个字,匆匆饮尽杯中苦水。

他是在怪我了。怪我抛弃他,怪我不顾情理,怪我太过爱自己。

我做不到为你笑着挡兵器,不可能为你做尽不可能的事。

宴会总不会受制于少数人的情绪。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人群中偶尔会笑的次丹,思绪万千。

初次见到次丹的时候是八月,那个时候我刚刚逃脱噩梦一般的高三,却也全然没有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憧憬。

罗舒冬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可以照顾他的人只有我。不放心护工,事事经过自己的手,才能稍稍安心。虽然罗舒冬是个难得的好脾气,却厌恶陌生人触碰他的皮肤和身体。

我活得并不轻松,但觉得只要有罗舒冬在,世界便是完整的。

罗舒冬,是我唯一的逆鳞,也是我唯一的软肋。

再次见到次丹,是在大学新生入学报道的时候。

我早就申请了免住校的权利,所以只是需要办很简单的手续,就可以继续在空闲的时间照顾罗舒冬。从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了也拿着入学手续的次丹。几句交谈,也就知道了面前这个笑容干净的藏族少年与我同校,因了家境窘迫,才在开学前夕在街上售卖民族饰品。

手腕上的绿松石南红链子,自他给我系在手臂上起,就再没离过身。说来俗气。那个时候,目光短浅不盼未来路的自己,居然也会在懵懂迷蒙之中期待不一样的情感。

次丹的眼睛是热络的琥珀色。我无师自通的,就知道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什么。

【柒】

一天的热闹总归结束,窗外夜色浓重。

阿爸早已喝得醉醺醺的,在里间鼾声如雷。阿妈进了新房去陪新娘子,一时也顾不得我们。罗舒冬头痛得紧,此刻也在我身边睡着了。

次丹的脸在炉火之下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红色,半张脸温暖,半张脸陷在黑暗里。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的语气不再温和,瞳眸却像只受伤的野兽。

耳朵里轰鸣不止。

如果我现在说我后悔了,你是不是也会什么都不管不顾,带我离开这里,去寻找我们自己的那片小天地?如果你也能知道,我也在因为你而痛苦着,就好了。

“下个学期,还会继续上学的吧?”我努力去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再狠狠压抑住眼底汹涌澎湃的泪意。

少年在床前站着,因常年劳作而粗大的手指虚握。他垂了眼帘,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整张脸弥漫着悲伤的表情。

他还是笑了,“下一年不会继续读书了。家里没有那么多钱了,而且,我也不想再出去了。这样足够了。能认识小夏,真好。”

如同慢速播放的无声电影,他的表情,一帧一帧,牢牢镌刻在我的脑海里。这些记忆,在我日后远离他的每一个长夜,再一遍一遍一帧一帧无声无息重复播放。

长久的沉默。直到阿妈叫他进新房。

我和衣蜷缩在被子里,无声而剧烈地哭泣。背后一只略微发凉的手,轻抚我的后背,如同安慰一个受到惊吓的婴孩。

我握住罗舒冬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不管小夏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觉得惊讶。”罗舒冬的声音微微沙哑,不是清透无暇的质地。“活得像个大人,才是你该有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

强烈的情绪在胸口翻涌,我抓紧自己的领口,如同溺水。

“如果他是因为恨我,才选择接受那个姑娘……”

嘴巴被他用手轻轻掩住,唇上一簇温暖。

“他还有家,就像你还有我。你不必自责。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罗舒冬的声音像一剂止痛药,安抚,或者在很多年以后看起来,更像是麻痹了我的神经。

漫漫长夜,却一夜无梦。

该是告别你的时候了,也是该告别这个神圣之地的时候了。 【捌】

恩寻青年旅舍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只矮几,上面铺着一张旧得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方格桌布,一枝百合花懒懒的栖息在一只玻璃花瓶里,阳光明媚的时候,玻璃花瓶里的水会泛着略略的黄绿色。军绿色的布艺沙发,粗笨中透着文艺。

我手中的拖把不停,水泥抹的地板才肯露出一点点原本的灰色。

罗舒冬在旅舍门口支了画架,偶尔画些街景的素描或是游人的肖像,

我在青旅帮忙干活,也能勉强支付食物和住宿的费用。他的药快吃完了,我却拿不出一分钱帮他买药。

也许云端真有一双眼睛在观看这世间万物,操纵日月星辰。所以,在决定离开拉萨的第二天,我们在火车站丢失一切财物,和妈妈失去联系,这些事接连发生的时候,我只知道,是报应来了。

次丹为我流的泪,我是要还的。

明月当空,老话只说明月千里寄相思,只是我此生都无法再面对的那张脸,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继续存在于不远的地方呢?

“其实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这里,也是不错的选择呢。”月下的少年侧脸嶙峋,皮肤苍白,整张脸看着清冷无比。他手指间夹着一只细长的铅笔,在五指间旋转交错。

我扭脸。怎么会不知道他的意思。心思细腻的罗舒冬,什么都瞒不住他的。其实我知道,在我得知他不久于人世之后,我的状态尽收他眼底。

“这里的明天来得太晚,太遥远了。”他垂眼去看铅笔,笔尖被削得极其尖细,“昨天跟老板娘聊天,才知道旅舍名字的来源。‘灯笼易灭,恩宠难寻’。”少年的嘴角微微上扬,浑身却都透着难以抹去的孤寂。像一盏长明灯,圣洁而寂寞。“如果我真的死了,愧对的人,也只有你啊。对不起,小夏。”

使劲忍着眼泪,用尽全力拥住罗舒冬。臂弯里的躯体消瘦,手掌触碰着的后背脊柱的凸起清晰。哽咽着发声,却发现这世界上的任何字眼都没办法表达我的难过和悲伤。热泪盈眶,也完全不够。

后背被轻轻抚摸着。“我总觉得我没有爱过,也无力爱任何人。但是小夏,我不舍得让你离开我身边。是我自私也好,即使快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了,也还是想要你在身边啊。”声音是笑着的,却苍凉得可怕。

我只能近乎凶狠地抱着他,绝望淹没了我所有的意识。我只是觉得这一刻,这个一直与我同在的鲜活的生命,很快就要像云雾一样消失的了无痕迹。

“罗舒夏,我啊,爱着你呢。”

眼泪终于决堤。

【玖】

屋子里拉着窗帘,空间狭窄。光线昏暗,安静却令人窒息。

我不是没想过罗舒冬会有一天无法下地行走,也不是没想过他会昏睡整整三天,无法跟我说一句话。我只是高估我自己了。面对那个躺在床上毫无声息的我当做命一样珍视的人,除了害怕,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办法。我每隔十分钟都把手放在他的鼻尖,去确定他还在这个不够美好的世界挣扎着。他的呼吸并不顺畅,缓慢如同耄耋老人,薄薄的眼皮覆在眼睛上,就隔绝了他和世界。

害怕到,都不敢哭泣。

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的我,似乎只是小憩,再睁眼的时候,头顶覆着一只冰冷的手掌。

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下脸庞,我颤抖着抬眼看罗舒冬。他闭着眼睛,极长的睫毛安静垂着,面色黯淡,嘴角牵扯成一个向上的弧度,黑发柔软,没有任何生气。只是那只置于我头顶的手掌,还传递着温柔和眷顾。

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伸到他鼻间,再无力地收回。

没有气息,没有温度。

罗舒冬,还是去往天堂了。

冲出房间,用旅舍的公共电话,颤抖着按出那十一个数字。

“次丹!我求你……算我求你了……你来救救我吧……我再也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嘶吼如何哀求的,我只知道我可能快死了。而我还不能死,起码因为是罗舒冬的延续这个理由苟活在这人世间,也不能去死。

撕扯着头发,用力去撞桌角,身体和心全部都在流血。

我突然憎恨自己,憎恨至极,嫌弃至极。

直到被次丹用力抱紧在他怀里。

这个时候,与我离开次丹,时隔一月。

我才有勇气嚎啕出声。积攒多日的悲伤、难过、痛苦,终于全部爆发,一发不可收拾。他身上温暖的味道,拂着耳朵的发丝,坚实的肩膀,抚摸着我后脑的粗糙手掌,仿佛才是我停止伤害自己的理由。我不知道我嘴里究竟在哭喊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想要这个人,留在我身边。

【拾】

天蓝得逼仄。

离开天葬台,混沌一片的脑子被冷风一吹,总算略微清醒。

罗舒冬的灵魂要被老鹰和秃鹫带到天上去了。

我是羡慕他的,可以脱离一切,远离人世尘嚣,去奔赴极乐与净土。而我,仍要在人间受尽苦难,饱尝生命带给我的辛酸和苦涩。

次丹一直沉默着。

他本来也不是个话多的人,但经过这一别,更是少言寡语。偶尔看我,眼底是深沉的心事,一眼望不到边际。

“你还好吗?”没有交流,只是相对坐着,实在难堪。我只能这样问,问出口就后悔了。

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现在的次丹,与你罗舒夏,没有半分瓜葛。

次丹穿墨绿色藏袍,整张脸表情平淡。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手心纹路杂乱而深刻。“还好吧。没到劳作的日子,不用着急去干活。”突然想到什么,他抬头,双眼对上我的眼,“你就要回去了吧?我可以送你。”

宛如晴天霹雳。

“我们走吧,你跟我离开这里。你不是不喜欢你的新娘吗?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害怕的……次丹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放手的……”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我握住他的手,热切地哀求着。

我知道我的面庞,我的语言该让他厌恶了。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

原本握在掌心的手,被不着痕迹地抽离了。

“卓玛是个好姑娘,以后,也会是好妻子,好妈妈。”少年挺直了背脊,口中念着曾经不愿提及的名字。他面目端然,眼神澄明。“你要好好的才是正事,不要再消沉下去了。这样对你自己,也是负担。”

耳朵似乎是坏掉了。我只看见曾经熟悉的面容,说着让我觉得陌生的语句。

负担。对我不是负担,对于现在有家庭的你,才是负担。

眼泪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站起来,转身就走。跌跌撞撞,步子急促。

这片天空下有无数屋檐,却没有一间,肯替我遮风挡雨。

罗舒夏,这是你应得的。抛弃爱人,终有一日,也会被抛弃。人世一遭,真是灯笼易灭,恩宠再难寻。我不是没有怨怼的。

只是此时的我,如何能有脸面再去挽留他?

【拾壹】

我孤身一人,站在拉萨火车站的站台上,等回家的火车。

进藏一月有余,行李除了简单衣物,再无其他。

凛冽的风吹过天地间万物。

倘若把时钟再往回拨些。

和次丹的第碰面,是在公共课上。毛概老师有一张年轻的脸孔,羞涩着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童年时代的罗舒冬。

看得出神,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又坐了一个人。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晰地映着我一瞬间滚烫的脸。他毫不避讳,眼神澄静,嘴角挑起好看的弧度。他握住我的手腕,那上面还好好的环着他送我的绿松石链子。他的手掌宽大而粗糙,宽厚温暖的感觉让我动容。

"你愿意成为我的爱人吗?"

热烈的提问,击中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至此以前的人生,从未被如此露骨地示好。习惯为罗舒冬收敛起一切锋芒,习惯了做个存在感稀薄的人,此时此刻,才能强烈感觉到被珍视被需要。即使虚荣也好,贪婪也好,我从未想过要逃。

更何况,我原本也是渴望着他的。

我把手放进他粗糙的手心里。然后,就看见他把我的手小心捧起,慢慢贴近脸庞,再细细地吻,旁若无人。

回忆是一把刀子,每回忆一次,胸膛都会再被剖开一个大口子。这些伤口填不满,盖不上,让我的胸口看起来像是一把风笛,风吹过,也都是关于那个藏族少年滴滴点点的声响。

你知道吗。

我觉得现在的我,像极了罗舒冬速写本里那只灰色皮肤蓝色眼眸的鲸鱼。

可是我的大海,又在哪里呢?

眼睛里都是茫茫的雾霾。

我终于忍不住嘴角撇下,蹲下身来恶狠狠地嚎哭出声。

【拾贰】

其实我们都是有秘密的。

就像我对罗舒冬隐瞒是我先放开次丹的手的事实,就像次丹对我们隐瞒他的家人一直在我们逃亡的路上紧追不舍,曾经多次差点就捉住我们。就像我和罗舒冬听不懂的次丹跟阿爸的争执,阿爸曾经说过的话。

“爱情会败给时间,你终究会留不住你的爱人,尤其是城市里的姑娘。你愿意留在高原上,可是你的爱人愿意吗?”

这些秘密,这些不能说的话,我没有对罗舒冬说,次丹没有对我说。

而我不知道,其实罗舒冬,也有秘密。

那天在青旅,罗舒冬昏迷前夕,他和次丹有一次交谈。谈论甚至争执的主角,是我。

“我是要离开的人了。我爱小夏,不比你少。即使你不愿意让她留在我身边,一旦我出了事,她还是会选择我。”

“即使我对小夏的感情令人不齿,可是你还是不能改变我们的血缘关系。”

“你放手吧,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你离开这里,小夏就会跟我回去。等我死掉了,她一定会回来找你。到时候,随便你们怎样都好。”

“就算怜悯一个将死之人,帮帮我的忙。”

罗舒冬的语气是不容辩驳的,听起来甚至还有那么一些道理。

次丹坐在床边,看自己手心深刻的纹路。

他还是想赌一把。若是输了,便不再打搅我的人生。他的爱虽热烈,也抵不过世人万般阻挠与劝慰。

于是就有了第二天。罗舒冬昏迷,而我,选择了罗舒冬。

次丹输了。一败涂地。

当罗舒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被次丹抱在怀里。

那个忧郁的藏族少年,也恨不得为我肝脑涂地。只是那个时候他与卓玛为了生活已是艰难,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许不起我任何光明的未来。

爱情总会被奇奇怪怪的东西打败,我们三个人,皆是惨败。

【拾叁】

时隔一年。我又踏上了连泥土都散发神圣味道的藏地。

很多时候我搞不懂自己。就像现在。

明明对世界之巅讳莫如深。明明这里充斥着我最不堪最疼痛的回忆。明明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再去留恋和争取的东西了。可是在罗舒冬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二个年头,我于万人之中,再次跟次丹相见。

他的头发蜷曲地覆在额头上,睫毛安静地反翘着,乌黑而浓密。他的脸颊微微红着,眼神没了当初的虔诚。他局促地笑,“罗舒夏,真巧。”

怎么会不巧。我乘了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不是只为了这一句真巧。

坐在一家茶馆里,我安静地去端详对面坐着的那个青年。

高原雨雪风霜,家务农活,已然彻底把一年前那个青涩又热烈的少年,打磨成一颗圆滑的卵石模样。那双眼睛还是略暗的琥珀色,脑后也还扎着蓬松小辫。可是他眼睛里映着的我,脸色苍白,唇色浅淡。

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次丹呢?

他的手搁在桌子上,十指交叉相握,掌心依旧粗糙,看起来略微笨拙。

“我是来看哥哥的。”我率先打破沉默。

次丹笑了,“我以为你会问我,‘你还好吗’这种问题。”

“我又不傻。”我笑了,“你和卓玛,你们还好吗?”

故事就是这样结束了。再无波折。

同样的错误,一次就够了。

时光是会把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

而我面前这个人,仿佛丝毫未改变。只是这客套的笑脸早已明明白白告诉我,他与我,已远隔了万重山。

我这条笨鲸鱼,不会再到海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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