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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骨 下

  

3

某日上午,玉染发现某件衣服上少了一枚蝴蝶扣,房里四处寻不到,正烦恼着,便听见有人叩门。门外站着一个俊秀的青年,穿着一件青衣,收拾得甚是讲究,像被雨洗过后的一块青玉,气质不凡。看见玉染,便和气地笑,有点憨憨的,眼睛弯成半月。玉染从小和骨婆待在一起,而寻常男子一看她青白的脸色,多半像见鬼般,从未见过如此出色大方的男子,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请问,是玉染姑娘?”

玉染点点头,“公子是?”

那人彬彬有礼道:“在下普安,是华贵妃一门远方亲戚,不久前到宰相府作客,巧遇我那贵妃堂姐回娘家探亲,说你上次替她雕的牛骨玲珑球精巧有趣,托我带些赏赐给你。”

玉染心里知道,华贵妃是借机探她口风,她满意的不是玲珑球,而是那枚现在戴在她左手中指上的人骨戒指。玉染接过递来的梨花木盒,小木盒沉甸甸的,也不知里面装了多少珠宝。玉染心思不在木盒上,她偷偷瞧着普安,见他眉头紧锁,一脸倦色,心头一紧,竟脱口问道:“公子要进来喝口茶吗?”

问完才觉得此举太过唐突,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普安却善解人意地顺水推舟道,“我正渴呢,那麻烦姑娘了。”

“公子你不要嫌弃我这屋里满地骨头才好。”玉染笑了笑,觉得心里飞进了一只小黄鹂。

“玉染姑娘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不会害怕吗?这地方可真大啊。”

“不怕,我八岁就在这里跟师父学艺了。”玉染端来茶点,笑道:“做骨雕需要很多步骤,放置草药需要一个空地,熬煮药汁也要一个房间,这院子里有一个最大的房子,是专门用来把动物**取骨……”玉染顿了顿,“我说这些,公子会觉得闷吧。”

“哪有哪有。”普安连连摆手,“玉染姑娘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手艺,我佩服得很。”

他神情真挚,言语中表露出对骨雕艺术的惊叹和崇拜,毫不作假,玉染觉得这人真是老实可爱,临别前还送了他一件骨雕的小摆件。

从那之后,普安便经常以华贵妃的名义到玉染家里作客,他似乎也不怕这到处都是骨头的阴森宅院,经常饶有兴趣地转来转去。

玉染知道大概是他回去跟华贵妃提起过什么,华贵妃察觉出自己对普安抱有好感,便索性顺水推舟,把这远方亲戚送给玉染解闷,还能充当眼线监视玉染的一举一动。

玉染觉得好笑,她们彼此握有对方最大的秘密,真不知道华贵妃在担心些什么。

以前骨婆曾对玉染说过,世界上哪有什么真心人,能与你一世为伴的,只有这一地白骨。她说话时,一直轻柔地摩挲自己脸上的伤疤。玉染不知骨婆以前曾遭遇过什么,她也不敢问。

她早已习惯把骨婆的话都当做戒律遵守,可是现在,每次普安叩响那扇红漆剥落的木门,她便按捺不住地感到高兴。

近日天气渐暖,花开满城。京城里来了不少外地人,普安告诉玉染一个月后就是恩科考试了,那些人都是来京赶考的,还提到一个他在江南结识的好友也来了,问玉染要不要见他一面。

玉染本有些犹豫,但看着普安殷切期望的脸,不忍让他失望,就答应翌日上午,和他们一起游湖赏花。

普安也算是京城里有点权势的人,他包了一艘画舫,除了开船的几个工人,没有其他随从侍婢。玉染知道这是因为普安记得她喜欢清静,不愿旁人对她的外表和职业说三道四,安排也以她喜欢的清淡为主,她看着普安一边擦汗一边亲自为她煮茶,便觉得欢喜。

两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天,有人推开门帘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开朗大方的年轻男子,大约十**岁左右,长相俊朗非凡。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白净的秀气少年,那少年十分羞涩,走路都不敢抬头,提着东西,像只小鸡般紧跟在男子身后。

玉染一见那男子,顿时怔住了——

记忆中棍棒和巴掌落在身体上火辣辣的痛楚如今又清晰起来,一时间,无可抑制的恨意顿时如浪般涌上玉染心头。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张脸,从她出生起,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他而来!

“敏郎,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跟你提过的玉染姑娘。”普安热情地介绍,“玉染,这是我在江南游玩时结识的敏郎,他家是江南一带颇有名望的商人,这位是敏郎的伴读,巧儿。”

敏郎初见玉染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着问道:“玉染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怕是公子记错人了,玉染自八岁起就没离开过京城,公子若觉得我面熟,或许这是我和公子的缘分吧。”故意咬重最后“缘分”二字,玉染唇角一勾,道:“说起来,‘巧儿’这名字倒是雅致……”

敏郎又多看了玉染几眼,还是毫无头绪。那秀气的少年被玉染那么一说,脸都红了,却咬着唇不说话。普安出来打圆场,取笑敏郎道:“你小子生性风流,该不会是看玉染姑娘生得好看,想要戏弄人家吧?”

玉染没去听敏郎说了什么回嘴,她的目光落在那名为巧儿的伴读身上,看着那张通红的小脸在听到普安那句玩笑话后,一下子变得煞白,但还是一言不发。

玉染喝着茶,心中已有定论。

四人游玩一番后,玉染推说头晕,要先告辞。下了船,普安差了一名在岸边等候的侍从送玉染回家,玉染说:“我看巧儿顺眼,让他陪我一路吧。”

敏郎爽快地答应了,巧儿和玉染一同上了马车,马车走了一会儿,玉染突然对巧儿说道:“其实你并非男子吧?”

巧儿身体猛然一震。

玉染接着又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喜欢他,恨不得把自己一切都奉献给他,你给他洗衣做饭,为奴为婢,甚至不惜跟他上京来,想着他若是考取功名,就娶你作如花美眷。我还以为这种痴情的傻女子都是说书的人胡编的,没想到亲眼见到你。”

巧儿生气了,又怕被驾车的侍从听到,压低了声音道:“你……你少胡说!敏郎答应他会娶我的!”声音又轻又脆,分明就是个女孩子。

玉染笑着摇头,“他薄情寡义得很。”

巧儿并不服气,“你和敏郎素不相识,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清楚他为人!”

“你若打从心底喜欢他,自然会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好的人。”

巧儿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马车驶到玉染门前,临下车,玉染捉住巧儿的手道:“在这京城里,你若受他欺负了,便到我这里来吧。”说着,眼中竟有一丝怜惜。

当天晚上,夜已深,玉染却仍在房中雕骨,门外突然狂风大作,房门被吹得大开,油灯噗的一声灭了,房里顿时一片漆黑。

玉染被风吹得迷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见桥上浮着一盏白灯,晃悠悠地往她房里飘来。等近了,才知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提着灯笼,她裹着一件单衣,走在初春微寒的夜晚,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冷。

“巧儿?你怎么……”

提灯的女子木然地抬起头,眼珠子往上翻着,五官都有些扭曲,但确实是巧儿无误。她脸色青中发灰,嘴唇发紫,纤长的脖子上赫然是两个手掌印。

“姐姐……今天,我回去后,发现敏郎不在客栈,客栈老板跟我说,敏郎他去了秦淮楼……那是妓院啊!我去寻他,看见他竟然……竟然……”巧儿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血泪,幽幽地说着,“我气不过,便和敏郎吵了起来,可是他骂我、打我!还说普安公子会介绍他认识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女子,他不要我了!我抱着他的腰求他,他却拿起一个酒壶往我头上砸来,我松了手,他却又扑上来掐这我脖子……我好辛苦啊……没有办法呼吸……好痛好痛……”

玉染看着她僵硬发紫的手指,指甲里满是泥沙,“然后呢?”

巧儿有点茫然,还是说道:“后来……我躺在一个坑里……好深好深的,我看见天空,好黑啊……黑得看不见星星,可是我看到敏郎了!他就站在边上,他的脸色好可怕,我朝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可是好多泥土掉下来了,掉在我身上,好重啊……我怎么抓,都出不来了……”

“玉染姐姐,我好想见敏郎,你能帮帮我吗?”巧儿抽泣着,“他九岁时到我家投靠那一天,我就喜欢上他了……爹爹嫌弃他,说他心术不正,不许我跟他一起,我就偷了爹爹的钱,跟着敏郎上京……玉染姐姐,除了敏郎,我什么都没有了……”

玉染叹息一声,“巧儿,如今,你还想跟敏郎在一起吗?”

巧儿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血泪爬满她整张脸,让她看起来可怖之极,她却露出宛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脆生生道:“嗯!玉染姐姐,巧儿想跟敏郎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好姐姐,我在……”

玉染俯身,吹熄了灯笼。

房内重归一片黑暗,白纸糊的灯笼跌落在地。

玉染牵着一头小驴连夜去了郊外。乱葬岗到处立着破碎的石碑,土地被尸气染得乌黑,一些尸体被野狗翻了出来,啃得七零八落,玉染以前跟着骨婆来过许多次,有时候能捡到不错的骨头。

玉染面色不变地在尸堆中行走,走过一块被翻过的泥土时,泥土里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那手指又冷又硬,玉染摸过巧儿的手,能认出她的骨。玉染知道巧儿在地里一定挣扎了许久,不然她不能这么轻易将她挖出来。

玉染探了探巧儿的鼻息,发觉她居然还有一口气。

她把巧儿运回家里,巧儿的胸脯还在微微起伏。她铺开腰带,大大小小的刀子整齐列放,每一把都通体洁白,似是用羊脂白玉制成。

玉染取出刀具,今夜月色很好,她确信能找到最好的那块骨。

然后她会送敏郎一支骨雕的毛笔,雕状元及第的喜庆图案,可若他仔细看,就会看见,每一道线条里,都刻满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4

恩科放榜当天,人们看到一个男子疯疯癫癫地从客栈里狂奔而出,又哭又笑,有时候用头撞墙,有时候又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神色凄厉至极,仿佛看见什么极可怕的东西。男子嘴里一边喊着什么,一路跑到湖边,就这么纵身一跳,投湖自尽。尸体被捞起来时,手里还死死捏着一支毛笔。

春日里阳光正好,玉染在庭院里安置了木椅小案,看花喝茶,别有一番情趣。

普安喝茶时跟玉染聊起此事,不胜唏嘘,说敏郎虽未及状元榜眼探花,但也是御赐进士出身,若是回乡,也算得上风光,真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疯,亏他还在某位京官面前,三番四次提到敏郎,有心助他踏上仕途。

“敏郎投湖时,嘴里还不停念着巧儿的名字,还说……什么对不起,奇怪,他不是说巧儿母亲急病,所以提前回江南去了吗?”

玉染正在案旁晒草药,她一手挽着袖,把一丛信天草铺开。她喜欢这样的日子,觉得总算找到了归宿。

普安从躺椅上探身,凑到玉染颈脖边,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中,低头嗅她身上一股药香。

玉染吓得挣扎起来,普安搂着她腰肢的手渐渐收紧,把头埋在她肩上,好一会儿才放开。玉染像只受惊的小兔般窜开,一脸嗔怒地瞪着普安,目中秋水盈盈,脸色罕见的红润,像开在秋天里的红芍药。

普安也知道自己有些过火,从躺椅上跳起来,追上前去道歉。

“对不起,玉染,我……我只是想唬你一下。”

玉染咬着唇,扭头不看他。眼角却偷偷看他抓头挠腮,也是少见的狼狈。普安平日总是彬彬有礼,眉宇间却总有一点挥之不去的忧愁,现在却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

普安又哄了半天,玉染还是不愿理他。普安叹了口气,道:“唉,都怪我一时鲁莽,唐突了姑娘,惹姑娘生气了……我不忍叫你见了我心烦,日后……我还是别再来了……”

玉染一听,赶紧转过身,两根手指的指尖轻轻扯住他背后一小片衣料。

“别叫我姑娘……”太生疏了,她还是喜欢他叫她玉染,她轻轻把脸靠在他背上,“这院子,你以后还是可以来的……”

普安侧身,在玉染面前摊开手掌,宽大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精致的蝴蝶扣,“对了,这个……是你的吗?”

“哎呀,我的扣子。”玉染惊叫一声,果然发现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在方才挣扎中掉了。

普安不好意思地说,“都怪我不好,这扣子别处可有卖?我赔你一枚。”

玉染从他手心拿过扣子,摇摇头,“这扣子是我亲手雕的,每一枚都独一无二。”

“那我可真是罪不可赦了。”普安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低头看着她,眼神里像是压抑着些什么,调笑道,“我拿什么赔你好呢,玉染?”

玉染被他圈在怀里,一颗心怦怦地跳,她甜蜜地想,若你能把心赔我就好了。

夜里,玉染在房里钉扣子,早些时候没留意,现在在烛火下细看,越看越觉得这不像是今日这件衣服上的扣子,倒像是之前丢失的那枚……这三十二枚蝴蝶扣都是她亲手雕的,她不会认错。

她正想得出神,一个红衣女子突然闯了进来,灼灼然如牡丹,美目中隐约有怒火。她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戒指,镂空雕刻着锦簇的花团,质地细白,似玉又非玉。

华嫣扑到玉染面前,捏住她双肩,烛火跃动,照亮一张几乎扭曲的脸。玉染上次见她,虽然在宫中受了冷落,却也不如现在这么憔悴落魄,仿佛昨日美色都已经枯萎。

“你给我雕的是什么害人的玩意儿!自从戴上这戒指,每一晚,我闭上眼,都听到有女人在我耳边哭泣!说她死得好惨啊!可是我一睁开,房间里又什么都没有!宫中的人都说我中邪了,皇上也不敢再找我侍寝,他去找贤妃那只小妖精了!”

玉染吃痛皱眉,语气却依旧平淡不变,“娘娘,你怎么不想想,那夜夜在你床头啜泣的女鬼,不正是被你害死的淑妃和李贵人呢?”

华嫣手一抖,松开了玉染,颤声道:“胡说!我何时害过她们了!”

玉染取了茶具,开始沏茶。她一边捣着茶叶,一边道:“听闻番邦又来进贡,他们没什么好东西,年年都送舞姬,娘娘的担忧我能理解,但你这样不觉得失态吗?不如喝点茶,我们慢慢来说。”

华嫣心知玉染说得有道理,她虽不算老,可也不年轻,那些更年轻貌美的新人,还是一年接一年,一批接一批地送入宫里,她又一直无法怀上龙种,地位已隐隐有些不保。她尝过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滋味,又怎耐从云端跌落的冷清。

她接过玉染递来的茶,喝了几口,这茶不知用什么花草制成,香气浓郁,入口清润微甜。玉染看她冷静下来,方开口道:“我听坊间传闻时,心里便觉得有些奇怪。李贵人虽然受宠,但淑妃是三朝元老之女,地位、背景都比她高得多,李贵人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贸然下手,除非,她觉得自己有能与淑妃抗衡的靠山。”

华嫣细细品着茶,脸色森然。

“你挑拨淑妃和李贵人,却又分别在她们面前适当示好,于是淑妃不提放你,李贵人又把你当做靠山。凭李贵人的人脉,她能买通一个厨娘,但也只能买通一个厨娘了,但在淑妃饮食里动手脚,只靠一个厨娘是不够的,起码也要淑妃宫里一个比较有地位的宫女,你在淑妃身边一定有安插的心腹,就算偶尔发生点什么意外,也能应付过去,而草药没毒,每次放的量又少,根本不会被发现,但日积月累……”

华嫣转动着她指间用自己骨头雕成的指环。

“淑妃出事后,你就在宫里散布谣言,说一切都是李贵人所为,你一边煽动淑妃,一边教唆李贵人,她天生不够聪慧,动了杀机。淑妃明知道李贵人对自己图谋不轨,又怎会主动约她到宫中僻静之处,大概是你借口陪她散心解闷,一边让李贵人在那里等着,不然你堂堂贵妃,又怎会独自散步到宫中偏僻之处,还恰好看到李贵人行凶呢?”

“呵……”华嫣轻笑了一声。

“你和李贵人合谋杀了淑妃,你算准了侍卫巡查的时间,待李贵人动手杀了淑妃后,就大喊着跑走,上演了你撞破李贵人谋害淑妃的一幕,刚好也能解释为什么你的左手会受伤。”

“你所说的,不过都是你的猜想。”华嫣笃定地说。

“并不是没有证据。”玉染握紧她的手腕,缓缓摘下她的戒指,露出被戒指遮住的,那一圈狰狞的伤疤,“你要怎么解释这个伤口?这怎么看都是手指断后再重新接上的痕迹吧。”

华嫣愤怒地想把手抽回来,却使不上劲。

“娘娘,你当初来求我,只说希望让皇上再多看你一眼。我给了你这枚骨雕后,这个愿望不是实现了吗?”

“不够!不够!我要皇上一辈子都看着我!”华嫣扭动着大喊。

玉染步步逼近,华嫣只觉得一双冷冰冰的手抚过她的脸颊,从她眉骨、颧骨、鼻骨……一一扫过。那靠近她的女子的脸色白得仿佛没有血液流过,透着一股凄寒。

“来……来人啊!”华嫣面露惧色,这个雕骨的女子瘦骨嶙峋,像只饿得快死掉的畜生,此时看她,却只觉得她妖魅得不似人。

“我能做到。”玉染痴迷地摸着她面庞,喃喃道:“可是代价你还付得起吗?不是每一次,都能恰巧找到合适的人替你续骨,不过这次,也并不需要了……”

玉染眼里的疯狂让华嫣想起那夜她推开门,门后一地深红,玉染站在血泊之中,满脸满身都是血地抱着一个妙龄女子的头颅,黑暗中缓缓对她扯出一个笑容。

她想逃,却浑身乏力,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起来。她看向桌上的茶杯,茫然中想起,玉染为她沏了茶,而自己却一口未喝……

5

宫中贵妃失踪一事,顿时在京中激起轩然大波。皇上龙颜大怒,下旨要追查到底,宫中妃子不得随便出宫,华贵妃近日也并未回娘家省亲,她仿佛就在那迷宫般的深宫中凭空消失了一般。

就在京城被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有一个神秘的女子向番邦来使献上了一件令人叹为观止的骨雕。也不知用的是什么骨头,洁白而有光泽,雕的是一座重峦叠嶂的高山,高三十余寸,山崖上有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激起水雾层层,山林中隐约可见飞禽走兽,栩栩如生,山间有河流,偶有鱼跃出水面,带起一串水花,山顶上围绕的云雾之气,逼真得让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拨,最为神奇是,山腰处雕有一栋小楼,不仅门窗皆可活动,楼里还坐着一位女子正在梳妆,透过轩窗,隐约可见那女子艳若桃李,美若天仙,明明是一件死物,却如活人般眉目含情,楚楚动人。

恰好番邦来使正为不知进贡什么而烦扰,见状立马将此物献给皇上,皇上一见爱不释手,对那小楼里梳妆的女子着迷不已,把这座骨雕搬进寝宫,每日必定要观赏玩味一番。

而那献上此物的神秘女子趁着众人啧啧称奇之时悄然离去,后来问及,竟然谁也记不清她相貌如何。

自从上次那一场戏闹后,普安就不再来找过玉染,但想到最近华贵妃失踪,普安虽只是华贵妃一门远方亲戚,但华贵妃失踪之前曾因为自己而经常召见普安,恐怕普安最近也不太安宁。

某日清晨,玉染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开门却看见普安时,心里十分惊讶。她看着普安脸上倦色更重,眼底泛黑,不由得心疼地搀了他进屋,给他泡了些安神的茶水。

玉染试探着道,“近日事多,但你也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普安撑着额角,闭目养神,嘴中喃喃道:“先是敏郎投湖自尽,现在堂姐又失踪,我总觉得我身边频频发生怪事,玉染,莫不成,我得到庙里求到平安符才好?”

玉染想燃一些提神药草,普安却突然抓过她的手,疲倦说道:“别点,我不太喜欢这个味道……你就陪我聊聊天吧,我喜欢听你说话。”

玉染抽不回手,只好任他握着,柔声问道:“也好,你想听些什么呢?”

“就说说你衣服上的蝴蝶扣子吧,你说是你亲手雕的,他人不可能会有,那为什么我手上就有一枚呢?”普安摊开一直紧捏的拳头,里面赫然是一枚蝴蝶扣。

玉染笑道,“这不就是上次你戏弄我时弄掉的扣子吗,你怎么藏起来……”话说到一半,玉染猛然住了嘴。

普安低声笑道,“你认出来了?这才是那天你穿的那件衣服上的扣子。玉染,我不是说过要赔你一枚扣子吗?我上次给你的扣子,你喜欢吗?”

玉染深吸一口气,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半,她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那枚扣子,你是怎么得到的?”

“我有一个心爱的女子,本青梅竹马,可惜后来她家道中落,被迫落入风尘。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她亦是。于是我们相约私奔,要逃离京城,找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厮守一生。我们约好那天夜里,三更过后,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汇合,等次日清晨城门一开,我们就逃出城去。”

普安呼吸渐渐急速起来,“我去迟了一些,可当我到时却不见她在约好的地方等我,我等了一夜,她都没有来,等天大亮,家人发现我不见必定会寻来,我只好回家再做打算。可紧接着,就听到她下落不明的消息,之后我重返当夜约定之地,却发现地上遗落了一枚蝴蝶扣。我发了疯般四处寻找扣子的主人,却怎么也没有消息,直到那天,我堂姐给了我一盒珠宝,让我去赏赐一个雕骨的女子……”

“你所爱之人是……”

普安猛一睁眼,眼中布满血丝,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秦淮楼名妓莫怜怜!”

门外,青空突然闪起一道霹雳,玉染似被那道惊雷劈中,只觉得心脏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疼痛无比。她哑着声音问道:“那你……接近我是为了……”

普安手上用力,几乎要捏断玉染手骨,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对!我接近你,就是想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出了你衣服上的扣子,可惜你不喜欢与人亲近,我总看不真切,我只好一点一点接近你,对你好,等你信任我!”

“所以那天你抱紧我,不是因为动情,只是为了拿到我衣服上的蝴蝶扣……”玉染定定看着普安,眼前的男子一脸憎恨,明明是一样的脸,此刻竟如此陌生。

“我一生挚爱只有怜怜,又怎么会看上你这个骨头堆里的妖怪!”普安用力将她拽了起来,拖着她一路走向后院,这里他来过无数次,早就摸清了路线。

玉染跌跌撞撞地任他拉着,天空阴云聚拢,一滴水打落在她脸上。玉染恍惚中想起八岁那年,她站在瓢泼大雨中,待价而沽。谁也不要她,她从八岁起就一直在走这条路,父母生她是为了卖钱,骨婆养育她是为了让她成为第二个骨婆,普安接近她、对她好,却是为了杀死她。

她觉得自己实在不了解这个世道,她为他们做到了他们希望的一切,但为何还是没人愿意真心待她好?

普安找到那间用作**取骨的房间,他强迫玉染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门一打开,里面翻涌的一股腥臭几乎把他熏得晕过去。这个房子建在院子最深处,除了顶端几个气孔,就只有一扇门,光线昏暗,普安眯着眼,想要看清里面有些什么。

他已经计划好了,在这里把玉染杀死,关在里面。这里常年弥漫一股恶臭,不管玉染点再多熏香,这气味都已经渗进了这里的一砖一瓦,永远无法消除,就好像她身上,无论怎么用药草掩盖,还是带着一股死人的味道,让他几欲作呕。

突然,普安觉得脖子上一点刺痛,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四肢便已麻痹,直直地倒进房里。他身后,玉染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骨头锥子,锥子尖上有一点血。

“这锥子上涂了麻药,骨雕师喜欢用来制服凶暴的动物。”玉染恬静地笑着道,“普安,这个锥子,便是用莫怜怜的颅骨制成的哦……”

普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石案上,他伸手摸索,摸到一片软烂滑腻的东西,正想着那是什么,上方便亮起一点火光,照亮了那一具半腐烂的尸体。

“啊——!!!”普安情不自禁尖叫起来。

灯火一点点亮起,照亮了整个房间,微光中玉染幽幽走来。

“你醒了吗?”

普安大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间只能发出咯咯的气音。

这房间简直就是用尸体堆砌出来的,动物和人的尸体一具叠一具,高高堆起,普安忍不住就要吐出来,可因上不来气,便猛烈地咳嗽起来。玉染在普安头边坐下,轻柔地摸着他的脸,她低着头,深情地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像小孩子终于得到想要的玩具。

“普安,以前,曾经有个女孩子送给我花灯,可是我不喜欢她的花灯,我喜欢她的骨头。她是我第一次看上的‘原料’,她是富家千金,我原本是不报希望的了。谁知道她突然家道中落,只得卖身进青楼。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偷偷留意她,打探关于她的一切,我在等,等她那身骨头长得最好的时候下手。”玉染咯咯地笑着,“说来真是巧,那夜我从坟地拾骨回来,碰巧看到她提着包袱在等人,像是要远走高飞,现在想来那人便是你吧。”

玉染说着说着,闭起眼,回忆起那夜,宛如时光倒流,她和莫怜怜,居然又再次相遇。

“我知道她这一走,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不能让看上的原料跑掉,于是我出其不意地将她勒晕,拖回这屋里。我剖开她胸膛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哭着求我放过她,我被她哭得烦了,便一刀砍下她的头,这时候,你的堂姐来了……”

普安听着这些恐怖至极的话,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哭泣起来。

“嘘,嘘,不要哭,普安,不要哭。”玉染抱着他的头颅,心疼地说,“我说个秘密给你听,其实啊,那个敏郎,是我哥哥。”

“什么?!”普安大吃一惊。

“我本来都快忘记我还有一个哥哥,你把他带上船那天,我就想,这就是命运吧,让我一定要好好把我受过的苦都回报给他。”玉染笑盈盈道:“他没认出我这个妹妹,我被卖的时候他九岁了,可他居然一点都不记得我了,他们用卖我换来的钱在江南过着安乐日子的时候,我却每天对着骨头和腐肉苦苦挣扎!我好恨啊!我要他不得好死!”

杀机,就在那一刻涌现。可是要从敏郎下手太难了,所以她看上了巧儿,她知道苦恋着敏郎的巧儿很快就会被抛弃,却没想到这么快……

于是,她取了离巧儿心脏最近的一根肋骨,雕了一支毛笔,送给敏郎。

“你疯了!你连你哥哥都杀!”普安骂道。

“敏郎是自杀的,因为巧儿的冤魂日日夜夜地缠着他,他是受不住这折磨才自杀的。”玉染嘿嘿地笑着,解下了自己腰带。

普安脑中突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想起什么似的问:“莫非……莫非我堂姐失踪也是你……”

“失踪?”玉染歪了歪头,轻快地说:“不,她已经回宫了。”

普安觉得这女子已经疯了,他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看着她铺开腰带,展示出一套奇怪的刀具。她的手指从刀具上一一滑过,“看,这就是你爱的怜怜,她的骨头一如我设想般漂亮,所以她的每一寸骨头我都没有浪费,你看这套刀具,胫骨、锁骨、股骨……一整套!用尽了莫怜怜身上所有骨头!这便是我最好的作品!可惜,她的左手中指指骨,倒是给华嫣续上了……”

普安瞪着那套被磨得无比锋利的人骨刀具,眼球暴突,这就是他寻寻觅觅的爱人!

“普安,我喜欢你。”玉染轻轻吻着他额头,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她,她雪白的脸庞映于他瞳孔之上,他看见她眼中波光流转,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他甚至感觉不到有把雪白的骨刀正轻轻割开他的皮肉,他只看到有些红色的东西喷溅上她的脸,红白相映,像红梅开在雪地里,妩媚动人……

只是不知为何,他恍惚想起,小时候爱缠着长辈说些民间志怪小说,那些小说开头是怎么说的?好像是……世间常有传言道,貌美女子多为精怪……

6

后来,京城发生了一场火灾,烧的是某条幽巷尽头的一处老宅,却没发现住在那里的骨雕师的尸骸。

之后,便听说江南一带有一位神秘的骨雕师,她皮肤白得像她刀下的骨料,面无表情,手艺却很好。她总是随身带着一个扁平的箱子,从不让人碰,她经常对着箱子自言自语,只有这时候,她才会哭会笑,她说这箱子里装的是她的爱人。

每个夜里,她就把他从箱中取出,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接上,给他穿上他喜欢的青衫,她会握着他白骨的手说话,和他喝酒吃饭,抱着他睡觉。

过了几年,这个女子一夜从江南消失,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在别的地方出现。五年、十年、二十年……好几百年过去了,好几千年也过去了,斗转星移,朝代更迭,沧海桑田,一切都在历史中湮灭而后重生,惟独关于一个提着箱子,肤色苍白,手艺高超的雕骨师的传言,却从未停止过。

于是便有人说,或许,那个雕骨的女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一只白骨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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